第二十九章 初见桃花笑春风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时当首春，天气和暖，寒意渐离，二人转向东南后，如今已至舟山。这时，杨逍正立在码头，与当地舟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似是想雇条海船，驶入东海。

可怎知，那舟子实在狡猾得紧，又畏桃花岛有如蛇蝎，任凭他出多少金钱，始终不敢开船。杨逍耐心消磨殆尽，正想用强，可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虎吼，震耳欲聋，那些舟子瞬间脸如土色，像老鼠遇猫一般，灰溜溜地四散而逃。

"小魔头回来啦！"

由于事发突然，杨逍竟还立在人丛，被受惊乱窜的人们挤得晕头转向。可就在这时，突然天降一白衣少女，长袖拂动之处，哎唷哎唷之声此起彼伏，人人应声卧倒，脸色刷地惨白，瞪着双眼看那少女，眼神中又惊又愤，充满了恚怨与恐惧。

"呦，现在知道怕啦？当初讹传桃花岛有'大小魔头'时怎么不怕？坑外地客商银子时怎么不怕？"白衣少女说着舞了舞自己那白白嫩嫩的小拳头，恐吓道："倘若还有下次，我就把你们一个个嘴里的舌头拔出来，给我爹爹泡酒喝！听到没有！"

"是是是，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听完这话，那白衣少女似乎很是满意，举起长袖甩了一甩，走开几步后，忽地转身伸手一指——先前与杨逍应话的那舟子，一脸散漫又道："就你罢！送我们去桃花岛！"说着掂了掂掌心的一小块金子，蓦地收起拇、中二指，将那金子扣在指上，激射而出，只听得嗖的一下，不偏不倚，不轻不重，正入那舟子上衣布袋。

舟子一看，心中凛然畏怖，不敢再有违拗之处，当即拔锚开船。二人便一齐跳在甲板之上。

杨逍方一落定，笑颜打量那白衣少女，只见她外面一袭白色纱衣，依稀可辨，内里一条金黄色的曳地长裙，腰间系着根金色丝绦。头上，缚一长长鹅黄发带，穿着金环，已被绾成了蝴蝶式样，现下正随着海风轻舞。抬目所见，白衣凌风，金环耀日，实是好看煞人。

"冰儿，你是从何处弄来的这套衣裳？"杨逍一直当她做侄女，虽拗不过她一直叫自己"大哥哥"，但也总把她当小孩子看。

"当然是我买来的！"耶律冰伸手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锦袋，下巴微扬，傲然道："这都是我爹爹给我的！"

杨逍见状，哈哈大笑，不再出言相逗。

出畸头洋后，海船向北疾行，乘着新年第一场南风，没过多时，船已近岛。

二人立于甲板之上，已闻到夹在海风中的扑鼻花香，远远望去，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紫，端的是繁花似锦。

“这里景致好罢！我可丝毫没骗你……”

杨逍看了一会，怔怔出神，叹道："当年师祖居住之地，果真如幼时父亲所言。那耶律兄重建此地，想来也费了不少心力罢？”

"是啊！自我六岁初到此岛，便常见父亲研究花草古籍，尽全力将此处恢复南宋黄岛主时期，那般光景，现下已复原个七七八八了。不过，此刻正值首春，好多树还未开花。倘若在那阳春三月，岛上桃花全开，那才叫好看呢！"

谈话期间，船已驶近，二人足下微使劲力，跃上岸去。那舟子以讹传讹，自己听入耳中的桃花岛传言亦是不少，比如说岛主这个大魔头杀人不眨眼，最喜挖人心肝肺肠，用来泡酒喝。这时一见两人上岸，疾忙把船舵回，便欲远逃。耶律冰想了一想，又取出一块金子向船舱掷去，当的一声，正落舱中。

她对金钱实没有甚么概念，全凭自己心情与人。原先的那块金子便已够那舟子生活月余，此刻又掷去一块，那舟子想不到还有如此重赏，自然喜出望外，却仍是不敢在岛边稍停。

耶律冰重来故地，说不出的喜欢，高声大叫："爹爹。爹爹！冰儿回来啦！"向杨逍招了招手，便即向前飞奔。

只见她在花丛中东一转西一晃，霎时不见了踪影。杨逍对这奇门五行略懂一些，这时寻她不见，自然也不着急，只悠闲地在桃林里乱逛。

就这般待了顿饭功夫，耶律冰始终未归，四下里寂静无声，竟不见半个人影。杨逍信步向前，欲穿过桃林去亭中一坐。便在这时，前方花树忽地一闪，落英缤纷，一截雪白的裙角从花间透了出来。

"出来罢！"杨逍冁然呼道。

"又被你发现啦！"话音未歇，耶律冰抱着三个酒坛走了过来，随后慢悠悠地放在地上，转身又回。杨逍知她定会再来，也就不开口相问。

果不其然，未出片刻，她又抱了三坛酒来，动作实与先前如出一辙，放罢又回。就这般，她足足搬了六次，这才罢休。

"你抱十八坛酒做甚么？"

耶律冰神秘一笑，将那十八坛酒一一埋在十八棵桃树下，终于心满意足，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灰。

"大哥哥，你在路上不是告诉过我'青衫洛'的来由么？我便想着自己也要酿几坛酒，思来想去，总觉得'桃花愿'此名甚好。"

"十八坛酒，十八年愿……当真不错。"

耶律冰心事被他喝破，脸上突地一窘，小声道："此后每年此时，我都会在此地开一坛酒，待那第十八坛开启，我的心愿一定会实现罢？"说到这里，回头望他。仅此一眼，哪怕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再也没移开眼，不肯，又不愿。

"一定会的。"

听了这话，耶律冰向他呆望半晌，两道泪水从面颊上缓缓的流了下来。

"唉！你想得好好的，老天偏偏尽跟你闹别扭。"说到此处，不敢再说，垂下头又道："我要先拿给爹爹尝尝！"转身便逃，再寻不见，衣袂带走了漫山遍野的花草木香。

只见她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耳细听，似是有人，这才从绿竹之间挨身进去。竹林内有座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日光下看得分明，是"积翠亭"三字，两旁悬着副对联，确是那自南宋年间传至方今的两句——"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亭中放的竹台竹椅，全是旧物，百年间用得润了，日光下现出淡淡黄光。竹亭之侧并肩生着两棵大松树，枝干虬盘，显然已是数百年的古物。苍松翠竹，清幽无比。

耶律冰眼见此地一草一木皆是旧识，就连亭中那正执笔绘画之人，也是无比亲切，不由得心下喜欢，高声叫道："爹爹！"投身入怀。

"你呀！现下肯回来了？"耶律渊渟一手搂着她，另一手搁下毛颖，刮了刮她的鼻头，目光中满是慈爱之色。

"我……"耶律冰小嘴微扁，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眶中转了几转，不意落到宣纸之上，讶道："咦？爹爹这是在画对面桃林么？"

"是啊！"

"可为何要题崔护的这首《题都城南庄》？此诗我读罢只觉遗憾惆怅……我不喜欢！"说着小嘴撅得老高，不满之意，一观便知。

耶律渊渟忽地惨然一笑，随即宁定，微笑着看向爱女，语重心长。

"这世上欢喜快乐，总是短暂的，愤懑愁苦，才是一辈子的事……待你大些，自然会明白的……"

"难道？爹爹常教我读些愁啊、苦啊的酸诗，就是这个原因么？"

耶律渊渟被她气笑，伸手作势欲打她，目光向下移时，见她怀里捧着一个小小酒坛，高举的手连忙退了下来，问道："这便是你在房中捣鼓许久酿出来的？不错，还知道给你爹爹一坛，没全被你那'大哥哥'喝了去！"

耶律冰闻言噗嗤一笑，挽着他手臂撒娇道："女儿哪有！那十八坛都被埋到桃花树下啦！这是女儿专门为爹爹另留的……爹爹要不要尝尝？"

耶律渊渟抿嘴一笑，眼皮扇动，似已默许。耶律冰见状，赶忙拉他坐了下来，又屁颠屁颠地跑到屋里拿了两个瓷杯，将其一一斟满。

"怎么样？爹爹，新酒滋味如何？这可是我用岛上所有盛开的新瓣酿的。采的时候，上面都还带着露水呢！"

"还行，有些辣口，勉强能喝。"

"哼……这还是新酒呢！放段日子便会香醇可口了。爹爹可真是挑剔！"

耶律渊渟闻言嘿嘿而笑，脸上带着些老父亲样的傻傻神情。耶律冰直瞧得心中一酸，想世人皆唤父亲作"玉面郎君"，当年是何等风姿飘逸！现下虽萧疏轩举如往，俊美秀逸如昔，但眉宇之间，总为妻女增了许多沧桑之感，做事也是先顾爱女，似乎渐渐地没了自己。

耶律冰这般想着，呆了一呆，忽地泪涌双目，颤声道："爹爹，我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惹您生气啦！"

耶律渊渟听她忽然变腔，微微一怔，不觉抬起手来替她抹了眼泪。"哭甚么！你想做甚么就去做甚么好了，爹爹会一直陪着你的……"

"爹爹！"耶律冰叫了一声，埋头隐进父亲怀里。想她自得了那支签语之后，日日夜夜思潮起伏，不得安宁。但此刻有了父亲抚慰，各般激情一时间涌向她胸臆，身子突然之间复了原本的力量，不再患得患失，忧虑异常。

"好了，我在你房中放了些衣物盘缠，你暮间离岛时可莫要忘记带了。"

耶律冰闻言，猛可抬头，奇道："爹爹怎知道我还要离岛？"转念一想，又笑："是了，我心里那点小九九，可是逃不过爹爹的法眼的！"说着她吐了吐舌头，从父亲怀里起来，"我现下便要去看看是甚么样的新衣裳！"此话一出，抬足向东跑去，白衣翩翩，犹似一只幼蝶，挟着寻到花蜜时的欢喜雀跃，扬长而去。

耶律渊渟拈起案上薄纸，看着那点洇开的余墨，茫然若失，足足出神了半刻之久 。这时，有风动，卷起亭边竹叶，轻轻拂过他面颊，竹齿锋利，虽是缓缓而过，仍将他痛醒。耶律渊渟忽然想到了甚么，脸色一寒，一挥袖，嗤的一声，竹叶如具性灵，自地上一跳而起，刷刷两下，竟将一竹枝叶，刮得干净。

"是了！"

耶律渊渟敛去旧容，遍体生寒，一对眼光冷似寒星。他苦思许久，蓦地心念一转，抽出一张新纸，右手取墨，写下"青竹刀"三个大字，筋力老健，风骨洒落，最妙者也。

原来，一人武功臻登峰造极之境后，竹叶、花瓣亦是杀人凶器。

"爹爹！爹爹……"

耶律冰换好新衣，又跑回了积翠亭，却发觉亭中一切俨然，独独少了父亲。她心下生了疑窦，连声唤道："爹爹！爹爹……"可哪里还有人影？徒留些簌簌竹叶，与其应答。

"耶律兄有其他事情要做……"杨逍从绿竹后转过身来，抬头望天，只见日薄西山，艳霞晚照，不经意间，归期已至。"我们走罢……"

二人方出花林，便见前方海岸，有个仆人躬身等候。耶律冰喜出望外，如阵风般跑了上去，用手势同他交谈。那聋哑仆人亦很是喜欢，手舞足蹈地比划不停，口中也咿咿呀呀地想要说些甚么。他们这般交谈一会，暮色渐浓，耶律冰依依不舍与其告别，跃上了船去。

船行丈许，聋哑仆仍是未走，立在岸边，招手不停，直待他二人渐渐化为一个黑点，终不可见，才一抹眼泪，踽踽而归。

"冰儿走了？"耶律渊渟用手语问他。聋哑仆黯然点了点头，斜眼瞥见天色已晚，正欲转去厨房生火，走了几步，忽地忆起来了一事，回身用手势比划道："冰儿让我好好照顾您……倘若可以，她让我为您找个佳人相陪……"

耶律渊渟大惊，一个不察，竟被口水呛住，足足咳了半刻才罢。"这鬼丫头……唉，罢了罢了，你去吧！"说着连连向聋哑仆摆手，将他驱到厨房去了。

"大哥哥，岛上那片桃林，你觉如何？"耶律冰立在船头，放眼远望，但见鸥鸟翻飞，波涛接天，船上三帆吃饱了风，径向北驶。她披襟当风，胸怀为之一爽，回过头来，只见杨逍正从两名船夫处走来，若有所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虽不在阳春三月，却仍是美不胜收。"杨逍答完，微一沉吟，又笑道："当年黄岛主先行一法——以聋哑人作仆，今日耶律兄效仿先人，仆人、船夫皆不可闻言，如此甚么秘事都不会被听去，倒也是妙！"

"那是当然！"耶律冰颇为自得，"效仿前人处，桩桩件件，不止一事。可我现下所言，却是那'落英神剑舞'……”说至此处，颜色忽黯，“这本是南宋时，黄蓉先祖为郭靖先祖在桃林跳的一段舞蹈，此舞夹杂着'燕双飞'与'落英神剑掌'，原是一桩美谈。可后来，一舞方罢，二人便发现了江南五侠的尸首，虽不为黄岛主所杀，但当时误会持续过久，终生了不少祸事。再到我六岁之时，妈妈为爹爹跳此舞后不久，竟命丧黄泉！此后，我每每自桃林走过，总能想起'落英神剑舞'来，虽知不详，但总隐隐觉得我日后也会在岛上跳起此舞……只是不知……等待我的，将是如何 ？"

"你这小孩子，想这么多做甚么？"杨逍走近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莫要太过忧虑……"他伸手一指海边，"你瞧，那是虾峙岛罢？"

"是啊！"耶律冰展颜接道。过了一忽儿，极目远眺，但见海面有如一块无边无际的缎子，在清风下微微颤动，被晚霞一映，闪着粼粼波光 。

待到浓墨蔽空，月华未至，海船已泊到嘉兴。二人自码头下船，步行五里，突闻身后草丛窸窸窣窣，显是有人。二人相对一眼，俯身各扣一枚石子于手心。

耶律冰想了一想，忽地高声笑道："大哥哥，我上次用石子一下子打穿了奸人的脑袋，厉害罢？"

杨逍一听，隐隐猜出来人，笑答："厉害，上次打那奸人足用了三石，只是不知这次……要用几石才能将其脑袋打穿……"二人这般说着，均将石子扣在中指之上，眼看着便要发出。

果真如此，就在这时，草丛里突然窜出一人，身着件灰色麻袍，乍眼看是个寻常小婢。可待她走近，虽是神色委顿，目有珠光，但眉宇间那股含着书卷清气的高贵优雅，绝不似人间俗物。

"姊姊在这里干甚么？"

"我……"吴静姝一见她便心中温馨，脸上不自禁地一红，秀丽中略带靦觍，更增风致。

"我……"她嗫嚅着，垂首思索一会儿，似是突然下定了甚么决心，颊上愈发红了。

"喂喂喂，你……你做甚么？"耶律冰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退后问道。

"你……你怎么还未把新绣球送来？"

"我我我……"不知怎的，耶律冰说话也结巴了起来，心中暗暗叫苦，"哎呀！我怎么能把这事忘了！"她一拍脑袋，脸上故作歉仄。"都是小可不好，明日！明日我一定把新绣球给您送去，好罢？我今日还有事先走了……"言罢，灰溜溜地正欲逃走。

"且慢！"吴静姝伸手拦住她，羞道："不必了……你既然将它带走，又何必还我……只……"说着脸上前红未却，新晕又至，丽若天边彩霞。

耶律冰一听，心头蓦然涌上一股不详之感，正欲相辩，哪知自己最不愿听到那句话已扑面而来——"你……娶了我罢！"

这句话只把耶律冰听得犹如焦雷轰顶，半晌做声不得。与此同时，一直在旁沉吟不语的杨逍，突然伸手出掌，快似电闪，当真来无影、去无踪。

吴静姝正在红脸等待耶律冰的答话，突然呼呼风起，无俦劲气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眼看着便要正中一掌。她打小只懂文，不练武，手无缚鸡之力，这时见有掌至，大叫着向后急退，不巧被一块石头一绊，仰天而倒。

耶律冰回过心神，眼疾手快，当下右足在她腰眼一抬，缓缓将其扶正。突然，刷刷两声，两片飞刀迎面劈来，耶律冰微微一笑，脚下如安机簧，拉着吴静姝倒掠而出，笑吟吟立在远处，让萧冽两刀落空。

"呦！还带着侍卫呢！可要不是我，你侍卫方才两刀就把你劈死了！"

萧冽开口辩解，"小姐，是属下不力，见她唐突小姐，急欲出手，失了分寸。"

"嬗心门人不是都无情感么？怎地还会给自己辩解……唉，罢了罢了，方才我大哥哥也不过是试试吴小姐的武功，无甚害人之心，此事到此为止……我二人要上路了，起开起开！"

二人赶忙运起轻功，使力疾行。尤其是耶律冰，极其骇怕这小姐又跟上自己，说些甚么要娶她的鬼话，那可比杀了她还难受！她愈想，心尖儿愈是发麻，跑得自也愈快，最后，竟连杨逍也追赶不上了……

"喂！喂！"吴静姝跟在后面大喊，直至她再也无法追上。眼看着两个黑点没入夜色，呆了一呆，随即眼泪流了下来。

"小姐……"萧冽追上前来，见她神色，欲将实情告知，可嘴唇动了几动，终没说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