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别经年两茫茫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其时云消日出，朔风扑面，凉意侵袭。山中苍翠的树木看上去乌蒙蒙的，唯有瀑布的隐隐雾霭划出一条带状白光，水声訇然回荡着。过了片时，只见一妙龄女子，自山中走将出来。她手中紧握着一枚黑色的物什，肤色雪白，身材长挑，一对清莹秀澈的大眼睛，仿佛一泓清泉盈盈流动，满的将要溢了出来。她挣扎着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眼泪顿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喃喃的道:“愿君相离之后，轻裘缓带，俊逸如昔，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杨逍自梦中惊醒，只见身旁香炉烟雾袅袅而起，与日光缱绻氤氲，久不相离。他掀衾而起，突见自己左手之上紧缠着些许纱巾，微微传来一阵幽香。杨逍心下诧异，急忙解将下来，细细打量一番，才道竟是江南良药“玉华消痕散”。此药如其名，有消痕祛疤、除垢玉肌之效，不论多久的伤痕，均能完好如初。原多为江南女子驻颜消斑之用，其余疗法所使不多。

想是月余以前，杨逍挽留纪晓芙不得，曾被她误伤手背，留下了一道寸许长的疤痕……

此念一起，杨逍不禁心中怦然，忙奔出房门。他这一急之下，左臂竟有片殷红渗了出来。料是当日何太冲出手狠重，现下虽已被包扎完好，但伤口毕竟太深，一时也难复原。

可他茫如未觉，在院中回旋来去，却不见纪晓芙的俏丽身影。杨逍心下惶急，不觉额现冷汗，愁苦焦躁非常。

忽而一阵寒风迎面扑来，掠过了纪晓芙原先所住房子窗口，响起阵阵似翻动书页般的哗哗声。杨逍忙闻声而去，只见日光映照之下，有几页白纸随风而舞，四散飘扬。他走上前来，拨开飞纸，却见桌上置有一酒坛，是他曾去江南所带的醪糟。

杨逍拿起酒坛，摇了一摇，才发觉竟是空坛。他正思索其中缘由，却见下面竟还藏有一页，留着字迹: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杨逍读罢一凛，胸中激荡，突然，他似发疯般抢出，满院寻找纪晓芙的影踪，可哪里还有人在？

徒留呼啸风声，簌簌枝叶，与其作伴。

“原来你早早就想好了的……竟是如此恨我……”杨逍说着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让人听来直觉眼泪将要夺眶而出一般，不能自制。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页纸，泪水潸潸而下。“我终是留不住你……”言罢，他低头抚着那把冰清琴，目光之中尽是哀愁凄婉、自怜自伤之色。

突听得铮的一声，杨逍拨弄琴弦，一道悠扬婉转的琴音自他手下汩汩流出，但此刻听来却夹杂着些许忧伤愁苦，使人听此凋朱颜。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曲原是他之前特地为纪晓芙改动的，情意绵绵，尽诸于此。

突然，他手指轻抹，曲调一转，“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已从“关雎”变成了“月出”。

待得片刻，二指长锁，忽又听到，“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又变成了卢升之的“长安古意”。“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其时铅云低压，北风更劲，天空飘下零星雪花，落在杨逍鬓边……

突听得铮铮两声，琴音止歇。杨逍呆立片刻，忽起一掌，那琴应声而裂，碎落一地，木屑纷飞。他抬眼微笑，眸中之泪深含，莹莹清澈，却不见底。

“伊人遥遥无子期，此曲终生不复弹。”

元统三年，冬。纪晓芙去，杨逍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但见风拂树梢，数星在天，已是满目墨色。帕夏踏雪而来，推门而入，却见杨逍背对自己坐在院中，发丝微乱，藏有雪迹，不由得疑惑万千，却又不敢走上前去。

她环顾四周，没得见纪晓芙的身影，更是极为诧异，思索一番，仍是不得其解。

“她是几时走的？”

帕夏正自思量，忽听得人言，吓一大跳，但见杨逍虽已开口，可身子未动，心中稍安。

她正欲回答，脑中电光闪过，猛然一惊，“难道晓芙已然走了？！”

“属下失职，并不知……”她边答边瞧着杨逍的神色，见他仍是不动，但心中骇异，额间冷汗涔涔而下。

“昨晚四门教众怕……怕打搅杨左使与纪姑娘，均退出了数里远……”

杨逍忽站起身，朝帕夏走来。只见他眼眶微红，神色漠然，似乎心驰远处，正在想什么事情。

帕夏大惊，忙道:“属下一时疏忽，酿此现状，罪不可赦……”她声音渐抖，话语间透着惶恐不安之意。

杨逍回过神来，轻叹一声，惨然笑道:“事已至此，我杀了你又有何用？”

帕夏闻言，心下稍安，但仍是垂身拱手，不敢抬起头来。

忽而，杨逍又道:“你去告知其他三门门主，都先行回去吧。”

“属下遵命。”帕夏又忆起一事，好奇心起，小心翼翼问道:“杨左使不随教众一起回去么？”

“我还有件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顿了一顿，忽然眼光凌厉，似箭般向帕夏射来，“明教现已四分五裂，若是再因同门之间相互攻讦而至本教不保，你们又哪有命活！”

帕夏闻言一凛，知他所谓何事，心中羞愧不已。

“属下谨遵教诲。”她拱手一揖，便远远退下了。

“我要你答应我，若有一日我离去，你不许去寻我，也不许打探我的消息。”

元统三年（至元元年），岁在癸酉，金秋之初，会于嘉定路无名溪边，捕鱼事也。

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岸有一男一女，尽皆白衣，玉容俊貌，一对璧人。

少焉，二人相赌，多者为胜。胜者心想事成。

男子本心悦之，谦让也。女子遂胜，望其言道:“吾有日，得归去，汝当不复寻，可否？”

男子闻，心伤之，思前顾后，默然应允也。

“……好……我答应你……”

心念及此，手指微颤，不可遏制，白绢之上赫然多了个墨点，竟涂抹不去。突然，又有一滴水珠落于其上，晕染开来……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杨逍饮下一杯清酒，苦辣酸涩之味穿肠而下。酒杯在烛光下晶莹剔透，衬得与它相伴的手指也是亦然。

方久，听得叮当一声，玉杯掷于桌面之上，留一背影，白衣墨发，如神似魅，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