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数不清是第几个这样的夜晚了，又是浑浑噩噩做了半宿噩梦。蓦地从梦中惊醒，蓝兔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冰凉的身子不断迸沁着冷汗。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棉被，蓝兔挪了挪位置，缓缓将背靠上了墙壁，又将半张脸缩进了棉被。
就这样蜷在床榻的角落里，她才觉得好多了。
身旁的床榻还是和她睡前一样平整，空荡荡、冷冰冰，仿佛从来不曾有人睡过。意料之中，她却还是一阵没来由的失落，哪怕自己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漫漫长夜，还是戒不掉心底的一丝念想。
或许呢？
她还来不及倒掉那丝系念，喉咙里陡然泛起一阵油汪汪的恶心，不停地往上窜。
蓝兔只觉得头晕脑胀得厉害，忙不迭起身，从床旁拿了个早已备好的盤匜，兀自空呕了半天。她这才想起自己昨日压根没吃多少东西，自然也吐不出什么。
看着铜匜里若隐若现映出的这张憔悴干瘦的脸，她脑子里猛的闪过梦魇中那个鬼魅的身影，它爬行着、喘息着、朝她痴狂地笑着，咧着嘴说道“他不会回来了。”
泪水在眼眶里不驯顺地打转，蓝兔轻轻摇了摇头，试图晃走那些令她惧怕的画面。铜匜里那张脸开始天旋地转，忽然变得狰狞可怖，仿若一团揉捏过后的人皮面具。
蓝兔顿觉喘不上气来，急忙扶住床沿，体内骤然游起几缕不属于自己的真气，这才压下这阵心悸。
她慌忙回身，坠入一双深邃温柔的眼眸，刚刚还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一下子悉数滑落。蓝兔错愕地看着他，看着这张朝思暮想的面孔，一时语塞。
“你回来了？”良久，她缓缓开口。
“嗯，我回来了。”他用手抚上她的脸颊，替她拭去眼角晶莹的泪痕。
蓝兔却忽然闷哼了一声，打掉了他的手，倔强地扭过头去。
他算是知道女人了，变得真快。上一秒还在痛哭流涕，下一秒就可以翻脸不认人了。
虹猫碰了个钉子，只得尴尬地收回悬空的手，带着几分讨好低声问道：“你还在生气吗？”
“没有。”她郁郁回道。
行了，问了等于白问。她这不就是摆明了在生气吗。
虹猫倒是耐性甚好，继续问道：“那干嘛不理我？”
“没有，我不舒服。”
“要不要叫逗逗来给你看看？”
“不用，我没事。”
蓝兔还是一贯的倔强，只是比起那些年为了不让别人担心而说出口的“我没事”，现下分明多了几分赌气的意味。
“你做噩梦了吗？”虹猫的食指和中指在她拧巴皱起的娥眉上拓开，好似要将一切不满和怨念都缓缓舒展开来，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将她揽入怀中。
蓝兔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配合着他，将头靠上那双温暖结实的肩膀，刚刚的不适已全然跑走。他的臂弯永远那么让人安心，好像有魔力似的可以扫走一切病痛和邪魔。
不愿打破这份难得的眷恋，她贪婪地闭上双眼，如果可以这样永远被他抱着、静静坐着，就够了。
肩膀的主人忽然偏了偏头，用极轻的声音问道：“你会想我吗？”
贰
“你会想我吗？”
年少的岁月，就像这冬日里的暖阳，和暖温煦，穿过树杈斑驳投射，完整点的光圈便叫欢喜团圆，落了一半的光圈便叫伤感离别。
武林盟主不好当，她的盖世英雄更不好当。刀光剑影里走过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虹猫想到这，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尽载无奈。
“魔教余孽再起，聚成了新的势力，已经稍有雏形，我身为武林盟主，是一定要去平息这场混乱的。而且……”他顿了顿，终是没有开口。
而且，如果此次能够彻底铲除了这些邪魔外道，便可打发了朝廷，好让他卸去武林盟主一职，很值当了。
可他不敢说，因为他说过太多次了，却没有一次履行他的承诺。失望是会累积的，虚无的承诺只会加倍伤害在乎你的人。
蓝兔没有追问，像是猜到了他未开口的言语，仍旧佯装坦然。
“你会想我吗？”他如是问道，在这刺眼的光亮里，竟笑得异样的温柔，让人晃神。阳光在林间投下光斑，掠过他的脸庞，便是心动。
“你若按时回来，便想。你若言而无信，便不想了，永远也不想了。”蓝兔噘嘴道。
白衣少年仍旧是笑，好似一缕斜阳点过水波中的楼台倒影。
“很危险呢，你都不担心我吗？”虹猫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回答，继续不舍追问。
“你武功高强，自然不会有事。”她将这句话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那你也要想我。虹猫在心里一本正经地下达着这个“无理的命令”，明面上却笑得眉梢翘起，侧身拥她入怀，喃喃道：“但我想你。”
没有礼节，没有防备，唇齿间一片湿热。虹猫的吻肆无忌惮地略过她的嘴角她的眉心她的耳根，最后回到她的樱唇。
“我会想你。”
叁
“我会想你。”
心中万千波澜，最后化为这句自白。
她情不自禁地说出口来，最终在凄冷的空气里销声匿迹。结实的肩膀、熟悉的温度，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蓝兔将头靠在床框上，凝视着半掩的轩窗。
月亮兀自悬挂在沉墨一样的夜色里，没有一点星辰的痕迹零落。风的呼啸凌厉而过像野兽仰着头在对长空咆哮，把窗吹得咯吱作响。
这个冬季没有飘雪，却更冷了。
上个飘雪的冬季仿佛还在眼前，为她堆雪烧火的少年却已消失不见。
世间情字皆辛苦，唯有迢迢相思不断最煞人。
“你的世界，是不是又一次坠落了星辰？”蓝兔自言自语道。看了眼空落的床榻，强颜欢笑地揉了揉眼睛，絮语着：“是了，你的世界应又一次坠落了星辰。”
刚刚的眩晕恶心已缓和许多，蓝兔怅然若失地躺了回去，闭上双眼，努力摒弃先前的梦魇。
回想着和虹猫的初识、重逢、离别……还有，他没有回来。
世间幻想，皆为思念。
肆
世间幻想，皆为思念。
一声清脆的鸡鸣划破长空，唤醒了她和沉寂的大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霸道地照进屋子，照在她昏昏沉沉的脸颊上。
“我又做噩梦了。”意外平静的语气。
不再怀有期盼和希望，蓝兔缓缓睁开双眼，目视着絮絮飘动的床幔。
“梦到了什么？”
“梦到他回不来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然后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看清了这个最是思念的轮廓，突然就哽咽了。
“梦都是反的。”他起身将半掩的轩窗推开，让更多的阳光照射进屋子。阳光羞涩的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霎时撒遍整个房间，最后落在她的前额。
虹猫替她撩拨开来了额角的碎发，温柔道：“因为我回来了。”
“我不想你。”蓝兔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虹猫却听懂了，有点好笑地望向她气得鼓鼓的腮帮子。
“但我想你。”他还是这么说道。
“昨晚为什么不理我？”
“你还不是走了。”蓝兔缓缓垂眼，双手缩进被窝中。
良久的相顾无言，就同昨晚一模一样的情景，一阵静寂。正当蓝兔以为又要听到那个千篇一律的答案时，虹猫扯了扯嘴角，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去请辞了。”
蓝兔震惊的望向他，企图从他潋滟剔透的眸中探出虚实。
无果，只得悻悻开口：“你不必骗我。”
“你知道的，我从不……我很少骗你。”
“魔教余孽都找到了？”
“没。”
“邪魔外道都消灭了？”
“没。”
“那你怎么请辞的？”
“我说你有孕了，朝廷并没有为难我，便放我回来了。”
“什么？有孕？”蓝兔难以置信地问道。
虹猫却依旧淡然，只不过字句间充盈上宠溺之色，挑了挑眉道：“你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明明是最心细的人怎么这般没有察觉？要不是昨晚我为你把了把脉……”
“为什么突然请辞了？”蓝兔倏地打断了他的话语。
“因为，我答应你的。”
我在心里答应你的。
历史会改朝换代，江湖豪杰也会更替。总有新的血液出现，和当初的那个少年一样满怀一腔热血，惩恶扬善铲奸除恶。
“我是七剑，但是七剑没法一辈子都为天下苍生奔波。我的任务完成了，也该离开了。”这是跳跳退隐江湖时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虹猫始终忘不掉这句良言，却也始终放不下肩上的担子，兀自接下了武林盟主的重任。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蓝兔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她和寻常姑娘一样也会不开心会闹别扭，但那是蓝兔，比所有寻常姑娘都不寻常的姑娘，那个全世界最懂他最体谅他的姑娘。
“你想做的，我都会支持你。因为从一开始，我喜欢上的就是那个比谁都有责任感的白衣少侠。”
他们都知道，一直以来，虹猫都是对自己最严苛要求的那个人，总是会给自己加上很多不必要的责任。
在那个同她分别的冬日，暖阳正好，软软的，不带一丝杀伤力，照得一切如梦似幻。有那么一瞬间，虹猫累了，忽然不想为天下苍生操心劳神了。
可以吗？可以的。
因为他只有一辈子，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
责任二字从来不等于天下，每个阶段都有着不同的责任。不分大小，只辨时间。
他爹爹白猫不是盖世豪杰吗？是的，但他最终也是隐居西海峰林，若非魔教找上门来也许还会继续云淡风轻闲适生活。
我在某个体会到责任二字真谛的时刻，在暖阳之下，向你许下往后今生最是沉重的诺言。暖阳之下，我许你一世长安。
到你漫漫长夜结束的那天，我将在你抬头即见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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