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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阳凫水

悬疑短篇

1.

新禾二中的校服是深蓝底,带两条暗红色,学校大门打开时一片一片的蓝红相间,煞是好看。这是新禾的名片,洒满一条街。

“早啊。”

我跳下自行车冲门卫老张招手,他手里还端着茶缸子,微微点头。

新学期的第一天,我被提升为年级主任,四十来岁才到这个级别,我也知道是领导实在可怜我,不忍心我一把岁数还拿着每月三千来块的工资。

我没结婚,打光棍到现在,学生眼里我是怪胎,但挺乐在其中。

送走最后一届初三学生,迎来高一新生,是的,这是我从初中部调到高中部之后,第一次接高中班级。看着一张张稚嫩且张扬的面孔,满是期望和希冀。

推着自行车的我忽然站住,脑中又想起一人。

短发齐肩,杏眼薄唇,每次说话前都先脆生生地叫我:“蒋老师!”

那是我从前带初中班级时候的文艺委员,秦飞羽,一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

如果她还在世上,也该上高一了。

忽然眼睛有些酸,我忙抬头看天空,这么大岁数站在路上哭可不是什么好形象。

一边应付打招呼的学生,一边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偶有从前的同事路过,我也没去在意他们寒暄之后的细碎议论。

老师当成影帝了我。

2.

敲开校长办公室,手里提溜一袋鸡蛋——是,我自己在楼道里养了几只老母鸡。

校长哭笑不得,摆摆手说,老蒋,你放那吧,上回拿的咸菜我还没吃完。

我也不敢坐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习惯微微驼背笑着说,别,鸡蛋都是小事儿,您可别叫我老蒋,我没那本事。

校长对我的黑色幽默反应一会,才摇头无奈的笑,我就知道这个笑话肯定能逗乐他。

我拿过校长的杯子替他沏杯热茶,又双手奉上。

他看了我一会,接过茶杯,吹去上头的浮末吸溜一口,又砸吧砸吧嘴道,“大业啊,高中不比初中轻松,你得做好心理准备,那些鸟啊花的就别玩了。”

我一愣,两只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提提嘴角,您说的是。

出门之后,我放下被我牵累的肌肉,又恢复那个没什么精神中年男人的惯有样子,早就不遛鸟了,花也不再养,尽管这些都不会耽误我认真教书,但我仍旧把它们都与初中教学生涯一同埋在那个夏天里。

希望它们能陪陪在地下的秦飞羽,毕竟那两只黄鹂还是她托我替她偷偷养着的。

3.

结束第一天的课程,我早已累瘫在老旧的椅子上。高中和初中果真不同,掏出笔记本,我开始认真反思今天的优点和不足,这是老习惯。

埋头苦写的我甚至忘记时间,再抬头,日头已落下,看看墙上的挂钟,八点半了。

扭扭酸疼的脖子,起身倒杯开水,到底是老了,年轻那会一批卷子就是五六个小时,完事儿跟没事人一样。

“蒋老师,您还没走呢?”

我抬头,看见门卫老张正拿着手电筒跟我打招呼,我有些抱歉的摆手,马上走,不好意思啊耽误您锁门了。

“没事儿,别把您锁门里就成。”

我紧着收拾掉皮的公文包,三步并两步跟他一起出了教学楼的大门。

天空没黑透,留一点浅灰,路两旁的树荫如今已然无用,我有点遗憾,又没看见如血的夕阳。

第二天我刚走到离学校门口二三百米的距离,就远远瞧见路边停两辆警车,校门口围一群人,浅蓝色细细的隔离带拉开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隔开外界,像是冷漠的昭示大家:闲人勿进。

“干嘛的?”

我推自行车走到门前,被警官拦住,说明身份不是凑热闹的之后,他的态度明显好很多。

警官告诉我,学校被封锁,临时放假。

我问为什么,他停顿一下,拿眼睛瞄了瞄我,略一沉思才开口。

“校长死了。”

4.

我被叫去问话,原因大概是警察看到校长屋里的一筐鸡蛋,稍微一打问便知,这学校里大概齐只有我会送这种便宜又无聊的物件。

第一次坐在审讯室,那束灯光猛地打在我眼上,真有点唬人,若非问心无愧,应该早就抖若筛糠。

“蒋大业,最后一次见到杨志是什么时间?”

杨志是校长,但我从没这么叫过他。

我觉着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除了头发就是校长的名字。因为大家都记得,却没几个人会叫。

“上午八点多吧,我去找过他一次。”

我发觉自己鼻尖冒出汗珠,随手擦擦,又乖乖的把两只手放在桌上。

“找他干嘛?”

“送鸡蛋。”

“为啥?”

我忽然有点想乐,也不知谁给我的勇气,竟然真的笑出声。

“警官,这个就不好明说了吧。”

“啪!”

我吓一激灵。对面的警察恶狠狠的瞪着我,把档案夹拍在桌上。

“蒋大业,你最好放老实点。也不怕告诉你,来这审讯的人可没几个清白的!要是没啥证据,你还来不了呢!”

我揉搓蓝色发白的牛仔裤,手上汗涔涔,我知道额头一定也湿答答的。一紧张就流汗,这可太不好了。

对面的警官似乎察觉到我的局促,轻蔑的笑一下,拿手指敲桌子,缓缓开口。

“蒋老师,想起什么没?除了去送鸡蛋,您就没点别的什么事儿?”

警察估摸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看出来没什么经验,喜怒都摆在脸上,想窥探他太容易。

我往前探探身子,煞有介事地朝他招手,他面上一喜,附耳过来。

“我家老母鸡太能下蛋了,我吃不了啊。”

我看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没忍住笑,整个审讯室都是我的声音。

听久了,还有点瘆人。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审我,也知道他们必须要放我回去。

就24小时,最多了。别以为数学老师什么都不懂,法学可是我的第二专业。

我就那么大剌剌的坐在审讯室里,陪伴我的只有四周冰凉的墙壁。

我知道他们在透过单面玻璃观察我,电视里都演过的。

他们没证据,不过就是在校长的杯子上发现我的指纹,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5.

中年男人的代谢迟钝得可怕,熬夜一宿的我,竟然没生出胡茬。蹬上我的破自行车,这是我与它分别最久的一次。

早上七点,家楼下的早点摊儿已经接待好几拨客人,见我来了,老板笑眯眯地问:“老三样?”

我点头,下车,把车子锁好。

咬进第一口油条时,没有防备地被烫一下,我的上颚定是红了。赶忙喝下一口豆腐脑,却愚蠢的忘记豆腐脑也是烫的,差点喷出来。

最后还是忍住这滚烫的温度,皱眉一股脑咽下,食物划过喉咙,食道,掉进胃里,暖乎乎的。

只是被烫着的我仍旧缓不过劲儿,眼底甚至泛起泪水,老板见我如此,贴心地替我倒一杯凉白开,放在手边。

“蒋老师您着急啥,我们离收摊早着呢。”

我皱皱眉,冲他露出善意地笑,点头道:“谢谢老板了。”

他右手拿着一块儿深蓝色抹布,随手在我桌上抹一把,“不过也真是难得嘿,这些年了还没瞧见过您这么着急的时候。”

我没再搭腔,只是笑。

不知道是在笑好似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是在笑,那两只黄鹂的主人终于大仇得报。

6.

彼时校长还非正校长,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初中老师,刚拿到小升初入学成绩名单,有个名字就已经牢牢刻在我脑子里。

秦飞羽,数学100分,奥数全国一等奖。

在我的教学生涯中,小升初考试能拿到满分的学生少之又少,奥赛得奖的更是稀世珍宝。所以我强烈向杨副校长要求这个学生到我的班级,他应允了。

秦飞羽出人意料的聪明活泼,懂事又礼貌,唱歌还格外好听,班级人人都喜欢她。的确,这样一只百灵鸟,谁不喜。

而闲下来时,她还爱去我家看望我,偶尔会帮忙收拾房间。起初我是非常拒绝的,毕竟我是老师,还有一些架子在。

后来她说她在敬老院做义工,见不得孤寡老人独守空房。

我摸摸头顶所剩无几的发丝,兀自笑了。

若我告诉她,我刚四十,不知她会怎么想。

有一天她神神秘秘地来我家,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巧的鸟笼,两只刚出生的小鸟突然冒在我眼前。

秦飞羽祈求的望着我,“老师老师,您能不能帮我养一下,我爸不让我在家养宠物。”

说着她撅起嘴,把脸撇向一头,喃喃道:“哼,讨厌死了,我爸真是老古板。”

见她这样,我也没拒绝,接过鸟笼挂在阳台上一手侍弄着,“行,等你中考完再还给你。”

“耶!谢谢老师!”

我没回头就知道她是什么表情,阳光正打在我脸上,睁不开眼。这一瞬的恍惚让我以为,我似乎多了个女儿。

这种温馨感,是我四十年的独身生涯中,意外却罕有的一缕暖阳。

再后来,再后来······

我有点头疼,起身去吞止痛药,已经深夜,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冰箱的细微运行声,我倚在阳台的藤椅上,感受黑夜带给我的光明。

后来怎么样了呢?我问自己。这是一句蠢话,我明白。

距离中考还有一百天的时候,那天晚上,下大暴雨。

杨志一个电话将我叫到校长办公室,语气生硬且怪异,我问怎么了,他只说是学生要求见我。

顶风冒雨我终于到学校,推开门之后,里面的情景让我至死难忘。

秦飞羽凌乱着头发缩在屋内一角,不停抽泣,见我来了,急急扑在我怀里,哭的声音更大。杨志陷在沙发里吞云吐雾,只是瞥一眼,又恢复原状。

我替飞羽披上外套,走到他面前,尽量保持镇静。

我有满腔的话想质问,拳头攥了又攥,后槽牙几乎被咬碎。这场景,傻子都能猜出来一二。可我甚至还对校长抱有一丝幻想,将飞羽送回宿舍安顿好之后,赶着深夜露浓,我折回校长办公室。

他在等我,我知道。我也在等他,等他的一个解释。

残存的信任迫使我仍旧还剩下一分理智,没有一拳招呼在他脸上。可他那么若无其事的倚在那张破沙发上,甚至还叼着烟,模样像一只让人作呕的老狗。

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他让我滚之前跟我说,老蒋,聋子瞎子活得长,秦飞羽保送校本部的事儿出不了错。

她请了几天假,我去家访,她母亲只说孩子发烧,样子很轻松甚至还想留我吃饭。我哑然,这个孩子竟独自一人硬生生吞下苦头,没与父母讲。

一定很疼吧,身体上的伤痛或许能愈合,但那面目可憎的禽兽一定会成为她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孩儿,怎能承受如此之痛。

一周之后,她照常上学,也似从前一般爱笑,仿若那件事只是梦境。可她的眼神变了,看向我的时候,不再温热,冷的像冰窖。

我也想找她谈话,那个早已扎根的念头几欲脱口而出,可我不能,所以无数次的谈话都成为寥寥数语的沉默,我甚至都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与她推心置腹,为她开解烦恼。

偶然一次,我说道动情处流下泪来,却没有从她那里得到一丝一毫回应,她的眼中有怜悯,有不屑,独独缺少我想看到的,希望。

那一刻我明白,当时第一次关门离开,就已经把我们之间的种种信任尽数割断。

之后我便不再做无用功,她如常也好,憎恶我就憎恶吧。

毕竟我还有正事要做。

快中考的那几个月,同僚都以为我转性,从前最自命清高的蒋大业,竟也开始左右逢源阿谀奉承。往杨志办公室里没少添置东西,我酷爱腌咸菜,黄瓜,萝卜,芹菜,芥菜,种类繁多。我总提溜一个小陶罐儿去他屋,告诉他这是我最近又研发的新品种。

开始他还有点不适应,索性我告诉他缘由——这么多年,我也想升个官儿不是。

他知道后会意一笑,不再怀疑。偶尔我也会顶上点大的,几条中华烟,几瓶好酒,就是一个月工资迅速见底我也毫不吝啬,甚至更愉悦。

旁人道我年近四十终于开窍,我只低笑摆手说哪里哪里。

他们也不想想,这个岁数,开窍那就那么容易。我又没去山里找老和尚指点,也没去道观跟人家讨论修仙,所以动动脑子吧,我的行为可不就是反常么。

不过这个世上,反常的事多了去了,人人尚且自顾不暇,谁也不愿意再分一点心思给其他不相干。

短短数月,我瞧着杨志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他吸烟,烟瘾很重,又爱喝大酒,本就该是短命鬼。我只是在他去奈何桥的路上,添一把火。

对,咸菜被我添了东西,中华烟也被我用注射器推进慢性毒药,具体是什么没必要提,总之每次他大吃大喝之后的吞云吐雾,都被我下了催命符。

一根根的赛神仙,一步步的掉深渊。

快了,就快了。

7.

可飞羽没等我。

中考前夜,我收到她家长传来的讣告。

孩子吞一整瓶的安眠药,走得安详。她在遗书里写,自己抑郁很久,希望得到解脱。我无力安慰她父母,抬起的手犹豫之后又放下。

哪有资格去给这二位开解,且不说我也是一半的刽子手,单单内心的悲恸就已经将我淹没。

飞羽啊,哪怕你再等等,再过三个月,不,两个半月就好了。

唉,你怎么不再等等。

她走的那天,星星特别亮。我一人独坐阳台上,向星星祈祷。从前我都在期盼好人有好报,如今我只想坏人被天收。

后来我也曾去拜访过她父母,毕竟内心仍旧无法完全释怀。拎着礼品的我远远瞧见,她父母似乎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玩耍,孩子叫他们,爸爸,妈妈。

有点疑惑,从前也没听飞羽说他有弟弟,去家访的时候也没见过。

不过这些都不归我管,他们家人能走出悲痛就好,平静的日子这样难得,我何必去给泼冷水。

我找到飞羽的墓地,在一处小山上。祭品已经被啃得七零八落,破败不堪。放下怀中的百合,我又替她供上新鲜瓜果点心。

旁边有一株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摇晃晃,我很担心它下一秒就被拦腰折断,它却总是险险挺起。

这股劲儿,挺像她的。

新闻爆出来杨志的事情已是开学一周之后,那几天我频繁被警察叫去问话,最后甚至拿了刷牙杯到公安局。

不过他们最终仍旧以证据不足排除掉我的嫌疑,这令我很吃惊,比想象的要简单得多,亏得我还做那么多功课。

出门之前我听到一个脸熟的法医跟他实习生讲,那个校长的死因是氰化物中毒。

见我来了,紧忙住嘴,侧身从我边上走过,留下一动不动死一般的我。

氰化物,氰化物,我嘴里呢喃这三个字,忽然瞪大眼睛,望着前方幽深的走廊攥紧拳头。

是啊,他们早该结束我的审讯,因为我下的毒,根本不是氰化物。

8.

不知谁向警方和媒体发送的匿名消息,总之某天一早,铺天盖地的“副校长猥亵未成年学生”“死去校长生前恶行揭露”等类似的新闻争前恐后地冲进我眼里。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在飞羽之前,杨志已经祸害不少孩子。迫于校长淫威,和对法律知识的淡薄,这些孩子几乎同时选择沉默。

可是这些资料一看就不是某一天收集起来的,也就是说,很久之前就有人在做这件事,只等着杨志一死将这些公诸于世。

毕竟人活着就还有辩驳和翻身的可能,只有永远离开,才能把他牢牢钉在耻辱柱上不得动弹。

叫你永世难以翻身,叫你身后依旧背负唾弃与骂名。

我吸溜一口面条,合掉手机,端起碗喝几口面汤,把零钱放在桌上离开。

尽管我不知道他是谁,可我真的很相违背法律纲常,跟他说一句,谢谢。

不过,跟这种噬骨的恨意比起来,谢谢实在过于单薄。

我把新闻稿收集好在飞羽坟前烧掉,告诉她,泉下有知,可以放心跨过奈何桥。这世上再没什么未了心愿。

旁边的小草高高扬起头颅,似是跟狂风较劲。我仔细一看,小草的顶上竟开了星星点点的小花。忽然眼前变模糊,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到地里瞬间不见。我就这样狼狈地跪在地上,紧咬后槽牙,生生没发出一点动静。

我想,别惊了泉下的她才好。

教务处那边熟人给我打电话,说她的档案没人取,我问家长呢,他答联系不上。

去档案室的路上我还有点恍惚,没想到她最后的牵绊,竟成了我这个极不称职的老师。

档案袋还贴着封条,如今已然毫无意义。坐在办公室的我细细拆开档案袋,想将还未发给她的奖状塞到里面。

打开到基本信息那一张,无意扫过却瞥见一处不寻常。

上头写着,秦飞羽,曾用名,张宣。

9.

我试图去联系飞羽的父母,他们只说档案交与我处理就好。我问了曾用名的事,他母亲支支吾吾不搭腔。最后还是从邻居那边得到答案——飞羽是领养的孩子,从一个老赌徒那里,大概是五年前。

我忽然明白为何秦家会冒出一个小男孩,为何飞羽的父母并没有过多地怨怼和痛苦,原因只是,飞羽并非亲生,养育之情也不过五年而已。

这边明朗那边却陷入迷茫。如果是这样,那么究竟是谁杀掉的杨志,是其他受害者家属吗?但其他家长几乎都是不知情的模样,媒体曝光才纷纷找上学校。那还会是谁呢?除了我,除了秦家,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惦记飞羽吗?

一夜未眠的我带着厚重的眼袋骑车到学校,下意识的同门卫打招呼,不过今儿似乎换人了。

“诶?老李?你不在保卫科来这干啥,老张呢?”

老李冲我呲牙一笑,煞有介事地摆摆手:“他走啦,说是去什么该去的地方,神神叨叨的一天。”

他的牙特别白,一瞬间竟晃的我有些愣神。

到办公室放下公文包之后,我看见桌上放着一张A4纸,上面只留一行字儿。

“谢谢,我没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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