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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无处不喧哗

陈三愿

绛色桌面上摊着张透白的宣纸,上面浸满了凌乱的墨汁,一旁的砚台和颜料七七八八的散落着。风顺着大敞的门厅进来,吹皱了桌面上未干的墨。

门旁立一白衣男子,黑发如瀑般垂着,泛着光泽的月牙白绸子松松地系于男子脑后,垂落的一小段也似那墨水在风中起了皱……

王宝从长廊的拐角进来,只见公子衣着单薄的在风口里站着,急忙窜进里屋拿了件披衣在手上,出来时望见桌上的狼藉,脚下的步子不由得一顿……

自从公子失明后,便每个晌午都自己摸着门框踱到廊内,抬头“望”天。

宋临寒听到王宝停下的脚步声,低下了头,长年握笔的手指骨节分明,扒着门框摸索着一步一步进了屋。

王宝见状赶紧上前去扶,可手还没等碰到他的衣角,就被一股力量狠狠地甩开了!

“当我是个废人!路都走不得了?!”宋临寒此时用力的手微微颤抖,扶在了椅背上。

他心中暗暗叫苦,这下意识的动作老惹得公子不悦!想着便抬起左手狠狠地抽了右手一下!叫你不长记性!

王宝今年二十有二,十二岁便跟着宋临寒顺风顺水,不知官场之风,更无市井之气。

宋临寒年少时虽行事狂悖乖张,但却凭一幅《簪花令》入主皇宫画院,一路到了院首位置。这十多年来更是誉满津都,画作一卷难求,风头无两。

可眼下,他这名满天下的第一画匠已然被画院三千画师联名上奏革了职也安了罪状,曾经他随他家公子有多傲世轻物,现在便有多根浅门微……

王宝小声开口:“爷,贺公子在外等了半晌了,您不见见?”

隔了好一会,才有声音:“不是叫你打发了去?”王宝心里是想让公子见见人的,这几个月尽窝在这堂子里,府中下人早已散尽,偌大的门庭尽是凄凉。

“这贺公子我哪打发的了……爷,您就去见见罢……”话音刚落,廊下已有铛铛的脚步声传来。这下好了,王宝暗想,回头偷偷放了衣裳,便退出来了。

片刻,人已经进来了。

刚踏进门的贺之瞧着眼前的人,有些愣住了,衣裳褶皱不堪,下颚些许青色的胡茬冒出,一条布料覆在他的双目与鼻梁间,只能瞧见一双薄唇紧抿。

这几个月来,他将津都内所有人与物拒之门外,将自己藏在了这一寸方地……他知道前一阵子就算他登门说些什么,他也不会听进去,这才等到今日。

贺之自顾自的坐下,他知晓他心性高傲,双目失明不如杀了他来的痛快,可见下毒之人必是了解他的,知道如何才能让他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贺之沉默了半晌后开口道:“如今津都不宜久留,背后的始作俑者还未有头绪,画院那些个老学究非得见你穷途末路或才罢休,如今罪名已洗刷,你只得先离开津都城,再做打算。”

见他还未有反应,便接着说:“我许你一条路,阿临。”

贺之站了起来:“去封州,那里有位医术精绝的医官是我故人,或许……你的眼睛在那里会有希望。”

语毕,贺之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形微动。

宋临寒忽地抬起摆弄宣纸的手,静静地抚上眼前那块布料,干燥的手指与软绸的摩擦,听着很是刺耳。

他缓缓地转向贺之的方位道:“你应比我更清楚,这褐带衣的毒无解,又何必说这许多话诓我。”

贺之急急地说道:“褐带衣无解是真,可它造成的遗症不一定无解啊!无解的是毒本身,不是症状!” 虽这话三分真,七分假,但如今,若不说动他离开津都,他怕是连命都要保不住!

他又紧接着说:“你可知,你的性子再加上年少成名,得罪了宫里民间多少画手?又有多少人对你恨之入骨?!这话今日我不与你说,何人来与你说?你若再留下去,我也是保你不住了!”说罢,气愤地甩了甩衣袖背过身了去。

宋临寒自己又何尝不知,只是他如今当真是眼瞎心盲,剩条苟延残喘的命也不见得多金贵,何必浪费这许多心力,到头来一场空……

贺之见他多时没有动静,气的他手发抖,真想撒手而去,任他自生自灭便罢了!

“好,我去。”

贺之呆愣在原地,这!?这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他还做好了今日不行,明日再战的打算……

好,既已应允,便只顾眼前的事,也别追问,只快快办妥,省的夜长梦多,贺之暗想。

为何会应下呢,宋临寒心里也不知,或是不愿再给这个他从小到大的挚友徒添祸事,或是这津都城早已容不下他,再或是……

早年坊间流传着许多画院院首宋临寒的传言,最著名的便是那则广戌阁记。

宣国历代国主酷爱书画,现任国主更是广收天下画士,充集画院,而广戌阁是津都城内民间画士心中圣地,每隔三年会有一场由官家举办,但无论是来自民间的画工,还是宫内的画师都可参加的“题画”

所谓“题画”便是由当今国主出诗词作题,以三日为期,各路画手可纷纷做答,但有一样,每人只一纸一墨一笔,若中途有任何差错,都不会允以添补。

当时,宋临寒刚入画院不久,风头正盛,不知是谁请了已退下多年的前画院院首徐太以来参与了那年的“题画”那老头今年已高龄九十又二,但运笔迅疾不减当年,最著名的便是画山水。

这可是担当了两朝画院院首的人物,画工暂且不谈,光是这资辈便无人与他相比。

到了最后,只剩宋临寒和徐太以。

题为“竹锁桥边卖酒家”,在这广戌阁内评画不需什么大家,是人人可评,人人可论。

好与不好,昭然若揭。

徐太以的这幅一出,无人不感叹其意境之绝妙,构图之精巧。一片葱绿的竹林深处掩映着一家酒馆,是为深远。上部却还用皴笔表现了山石瀑布,是为高远。

题中的“锁”字被竹林掩映下的酒馆表现的淋漓尽致,一时间,阁内交谈声鹊起,细听皆为赞叹。

恐怕眼下宋临寒最好的下场便是不再展示画作,甘拜下风,输给徐太以既是尊长者又不会颜面扫地。

当众人都以为是此结果时,站在一旁的宋临寒玄色衣袍上绣着银丝边留云纹滚边,似孑然独立,眉宇间不见一丝焦灼,仍漫不经心地弹着衣袖上的褶皱,那衣袂似无风自动,说不出的尊贵致雅,风华傲骨。

画童上前,单手松指,画卷一端陡然落下:只见一片水墨用色中并无酒馆,只有一条小径由东南角延出,路旁是铺了满面的竹林,路的尽头站有一头戴蓑帽穿汗衫的伙计,对面插一酒馆旗帜。

整卷画中,便只有那旗杆应了酒馆,“露其要处而隐其全”,可谓洒脱至极。

红尘无处不喧哗,独上江楼四望赊。

泥水僧归林下寺,待船人立渡头沙。

云藏岛外啼猿树,竹锁桥边卖酒家。

吟罢凭栏心更逸,海风吹断暮天霞。

此题真正的意境豁然开朗……

徐太以也是当场一惊,不禁后退几步,连连摇头,一双浊目紧盯此画,似是不敢相信,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年轻后辈压过一头。

最后坊间传言道:前院首气血上涌,以至当场昏倒。宋临寒为人傲睨世事,行事不尊长者,不懂一谦四益。

如今他双目失明,众人都觉得是他为人太过傲气张狂,现下终遭了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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