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君上？”

　　小赤狐扒在软绵绵的雕花石床边，一双小白爪收了爪尖，学着妖姐姐的样子，像人类一样抚摸着床上妖君衣袖下的莹白指节。

　　没有化形，单从那圆溜溜湿润的大眼睛可见，小赤狐焦急的很。

　　好几声下来，妖君皆没有回应，小赤狐急得眼泪直打转，想着要去找八岐奶奶。

　　像秋叶轻柔，摇落湖心，溅起细细的几圈涟漪。妖君纤长的睫毛扑闪，修长眼帘渐渐抬起，悠悠找回了元神。

　　“妖君哥哥！”小狐狸无比激动，恨不得马上扑到他怀里，可又记起昨天晚上，妖君那厌恶和疏离的眼神……好容易才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小声唤醒妖君。

　　落亦携迷迷糊糊睁开眼眸，入眼的是一片清幽。

　　徐徐的风从石缝里钻入出奇广阔的山洞，有些许凉意，但却显得难得的温和。高处是彩色的钟乳石，爬着古老的纹饰，透明的霜露滴答滴答洒下来，清脆，祥和。侧前方像是别有洞天，光投射进来，金黄色翠花般映在爬着紫花藤的石壁上，幽美却又光线正好。

　　落亦携确定，这便是刚刚在妖君的记忆里看到的山洞，如今躺在此处的竟成了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自己……

　　落亦携不禁苦笑，焉知非福，不敢多想。

　　虽然自己不久前一心求死，仇恨吞噬着自己，像在心头下着刀子雨。可方才漫长的经历，看故事一般进了落亦的记忆，麻木着的自己却真真切切的陷进去了，跟着哭跟着又痛了一回。

　　落亦携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场亦真亦假的梦里，找到了一点可怜的安慰，甚至释怀。落亦和自己的灵魂真的好像，只不过他更伟岸一些……最后堕入了疯魔，虽然害怕着这个身体的主人，但却听到自己心底的兴奋，真的……很痛快！坏人，活该！

　　可霜蛊妖君落亦终究神魂具灭了，谁知道呢？现在躺在魅岭之巅的，是被二十一世纪毁灭并抛弃的我啊，想到此，落亦携的眼里竟闪现出波涛汹涌的巨浪，白皙的牙齿打着颤磨到了自己有了血色的薄唇……终究，为什么记忆还在？为什么感觉还……那么清晰……好痛……逃不掉了吗……

　　麻木的手指不受控制抖动了一下，一袭柔软温热的触觉顿时拉回了落亦携的思绪。

　　落亦携脸色突变，触电一般把手缩回袖子里，往石床里面翻滚，呼吸都变得急促，眼神像一只受伤小狼……

　　小赤狐惊呆了，悻悻抽回毛茸茸的爪子，自责得潸潸后退。

　　“落亦哥哥？”

　　“落亦哥哥！我叫赤尾啊！你从河边带回来养大的小赤狐，你在八里台救下的狐狸啊！”

　　小赤尾？那时候落亦抱走的狐狸吗？小男孩的声音……对，就是他。

　　落亦携清醒了，面无表情朝小狐狸望去，小狐狸一惊，随后眨着眼睛，使劲摇尾巴。

　　落亦携盯着瞧了一会儿，神色可算是缓和了。只是一只小动物而已，自己着实是敏感过分了。

　　小狐狸察言观色的本领厉害的很。见妖君坐了起来，甚至朝自己笑了笑，它赶忙低着头摇着大尾巴小心翼翼走了过去，靠近妖君后，妖君依旧淡淡看着自己，它便心花怒放，围着妖君的红色长袍打转。

　　毕竟刚刚通了心智，讲人言要耗费过多的精力，小狐狸已无力再说话。只得用尾巴轻轻擦了擦妖君，而后一步三回头的离去了。

　　落亦携叹一口气，悠悠站起身来。洞穴很华丽，记得昏睡前那个银发奶奶让自己好好休息，许是因此，这里没什么人守着吧。

　　不知是不是因自己厌恶透了从前的皮囊，用着这个躯壳，竟觉得并无不适，反倒感觉周身有一股奇特的力量随血液流动，没有隐隐作痛的内伤，也没有各种疤痕，很平静的感觉，至少不痛。

　　落亦携这回从从容容地观光了一回这妖君洞穴。

　　自从那恶之花的种子种上了，每日浇灌的都是仇恨和血泪。

　　所以落亦携现下才见到，洞穴的角落堆积如山的是骨骼架子，像古时宫灯一样，三尺一个的青灯盏，是白森森的头骨雕琢而成的……

　　落亦携胃里翻腾，虽然标杆不同，世界没有好坏之分，但这么个颠倒错乱的时代，真的像梦一样不真实，不正常。

　　看了半晌不愿再多想，来到洞里一摊清泉边上，倚着青石慵懒坐下来。

　　天然的泉可以望见底端的鹅卵石，没有血迹，许是落亦也觉这般冰清玉洁的水，容不得被纷繁世俗染指吧。

　　他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很白，肌肤细腻得胜过女人，却不想，这手有多么杀伐决断，若他还在，必定只手遮天。

　　水里的人一袭红衣，墨色长发披落下来，静静躺在青石板上，水面上。

　　那修长的眉间，一点艳红花瓣尤其醒目。眼角微扬，末端处有着天然的红晕。鼻梁细而挺，外加血色恢复如初，殷红的薄唇，果真是霞姿月韵中多一些妖冶，比女人美，比男人俊，肃杀又冷冽。

　　用指尖轻触水里那人，泉水清凉如冰，倒影如幻一般跟着粼粼波纹，小幅度的起起伏伏。

　　落亦携收回指尖，看那渐渐平淡下来的清晰倒影，惊诧，疑惑，释然，慌乱，交织在脑海里，令他挪不开视线，有些呆滞的眨着眼睛。

　　我十九年的光阴就像是一场笑话……

　　可这人现在是我……

　　这个与我面容像，却又不像，与我一样可怜的人……

　　对着眼前的幻影，落亦携压抑不住把所有的悲痛与揪心统统无声地扔了出来，润湿了双眼。

　　你的灵魂被自己毁灭了，我的灵魂竟来了此地，我……孤立无援，要背负你的责任是吗？

　　你问我你对不对，我也不知道啊……

　　可以后你要我来面对？你凭什么这么轻松啊……

　　落亦携突然傻傻一笑。

　　你真伟大，奉献了自己设了道结界，你以为能维持多久啊？坏人不会再来吗？

　　你说不会？你说不会那就不会吧……我告诉你，我胆子可小了，还怕疼……

　　你说都过去了，你是你，我是我？

　　哈哈，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手上沾满了血，是你，不是我啊！老天不会放过我的吧？！

　　没有人回答他，他偏了偏头，额前两搓青丝在风中轻轻扬起，扫过他纤瘦正好的下巴，他一笑，一滴清泪在风的吹拂下，“滴答——”砸到泉水中。

　　我可不是一个慈悲的人，因为我恨啊！你知道吧，我怎么死的……

　　我真羡慕你，解了气！可我没机会，没有就没有！那就别让我再想起……可是……

　　何芊！爸爸……久远吗？为何一直在我耳畔……

　　你知道吗？不知从何时起，我成了胆小怕事的人……我连一句反抗的话都说不得，任凭我哥哥打我，边打边骂我“杂种”，“贱货”，都刻进了骨子里了……

　　呜……我现在听见……听见何芊他骂我恶心肮脏，我爸怪我辜负了他，骂我不中用的东西……我爸还让我滚，说我脏……

　　其实……我来到你的身体，我都觉得我脏了你的身体，脏了你的地盘……

　　我虽同情你，可我不想体恤你，我身前又有谁体恤？

　　落亦携不再胡思乱想了，随意靠在了苔藓水草边，用袖子遮住眼睛。

　　许久，他长叹一口气，站起来，冷冷的看着水里的人，淡淡说话，不知说给谁听。

　　“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那我便做落亦好了，你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