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壹

“先生先生，再给我讲讲吧，女儿国国王最后放了唐三藏过关没有。”

那女孩儿叫我先生，清河县小石村这里，只有她会叫我先生。

我刚开始以为这小丫头也是和其他人一样，看不上我这个落第的人来嘲笑我的，只是时候久了，我才发觉这个丫头是真的把我当成先生了。

这让我感觉有些受宠若惊，我常常想，若是早几年，我或许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先生”的叫法，可连年的大考，我连乡试都过不去，实在是没有颜面再担这个“先生”。

“自然是过了的，不然他们怎么去取西经？”

我这样说，实际上心中却不这样想。

“这一关也太简单了吧，先生再给我讲一个吧。”

这小女孩儿鬼灵精怪的，才不过八岁的年纪，就学的跟大人一样讨价还价。我和她开始讲好了，一天讲一难，倒不是我舍不得好好地讲一场，只是时候长了，她家里人会来寻她的。

“不行，快快回家去，今夜就是除夕了，你在我这里做些什么？”

我板起脸，严厉地催她回家。这女孩儿好像很怕我这样的脸色，其实有一日我对着水中倒影看了看，并不觉得有多么可怕。

她低了头，规规矩矩地离去，平日里爱动的嘴皮子也在此刻紧紧地闭着。她终于挪到了我房门前，回头看了看我，忽然扮一个鬼脸。

这女孩儿是真的害怕我吗？

我不禁扪心自问，想到她平日里的性格，我想大抵是不怕的，只是看我生了气，才依着我离开。想到她刚刚那个鬼脸，我心中忽然感觉有些好笑，每日有她来我这个破地方闹一闹，倒是也多了几分生气。

不过很快我就纠结起来，原因无他，乃是生而为人最为重要的问题——我今晚要吃些什么？

菜田里应该还剩几个蔫儿了的青瓜，摘了肯定足够我过了今晚。

今日能过去，我就不再烦恼，从柜子上取了一本书继续读着。毫不愧疚的讲，不管其他人对我的看法怎样，我心中还是期望着能够有朝一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年龄渐渐大了，我不太清楚自己心中究竟是想要的是春风得意，还是说想要那长安花。

想到那长安花，我的心就再也安定不下来。放下书，由着思绪飘向远方，若是我能生在大唐，肯定不会落得如此落魄，这时的人不识文采。

贰

这青瓜吃到嘴里，味道有些发酸，应该是蔫儿了的原因。

我咬了咬牙，如果吃不下这青瓜的话，明日估计就没有力气再起来了。一日只餐两顿，想来那些典故里贫寒的学子，可能就跟我现在的情况一样。那既然其他人能做到，自己就必须能做到。

我只顾着心理斗争，完全没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先生！”

小女孩换了新的衣服，看着像是去县里裁缝铺新做的。她提了一个食盒，几步就跳到了我的身前，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我的桌子上。

我将手中的青瓜藏在背后，不敢去看这女孩儿的眼睛。她眼里有光，我并不清楚在这个寒冷的夜中，这个小女孩来我这里究竟有什么事，可我隐隐感觉到她跟我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有，有什么事？”

我稳稳心神，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严肃起来。

“我家里煮了饺耳，想着先生应该吃不到，便给你带了一份。”

女孩笑着对我说这些话，她将食盒打开，还能看见热气。可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份轻松地恩惠，她家离这里并不近，一个小姑娘摸黑走了这么远，实在是让我于心难安。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这种感觉了。我拿起筷子，将一碗饺耳连汤都喝个精光，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先生，我长大了之后，你可否来娶我？”

“为何？”

我只当是小孩子的话，并未当真。

“这样就能一直听故事了。”

女孩儿嫣然一笑，乱了今夜的余寒，但我却不敢答应她。

叁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儿。

她似乎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仿佛这一切都仅仅是我的幻想，我感伤了一阵子，沉下心继续学业。

而那个女孩儿，也似乎消失在我的记忆中。

终是一年春天，我考上了进士。时年和我一起的考生笑我是“取西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才修成正果。

没来由的，关于那个女孩儿的记忆一下子涌了出来，我甚至清晰地想起来我讲到了女儿国那一难。

来不及细想，我就和同伴一起骑着高头大马入了长安。

长安是如此的繁华，和我一起的人皆是扬眉吐气，他们和我一样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今日终于得偿所望，心里必定是高兴的很，我却高兴不起来。

底下的“长安花”们在我的眼里，都变成了当年寒夜中的女孩，她正笑着看我，似乎也在向我道喜。

肆

我悄悄地辞别了长安，不是不留恋长安的繁华，而是我决心要带那个女孩儿一起来长安，给她讲完未讲完的故事。

清河县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并未有人知道有一个进士回到了这里。

我向别人打听当年的那个女孩，却听到了令我无法接受的消息：那女孩儿那晚给我送完饺耳，回家的路上落入河里，等到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

听完这个消息，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哀从心来，难以断绝。

我寻了那女孩儿的墓，只是远远地看，我不敢靠近，我觉得是我把这个女孩害死的。

我放声大哭，引得旁人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我。倒也有心善之人来问我哭什么，我只是摇头，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对其他人讲。

伍

我回到了长安，取了一个官家小姐，生了一个儿子，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幸福地生活了十几年。

“爹爹，他们说你年轻的时候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考到了了进士，是不是这样啊？”

年幼的儿子问我，他的眼里是对我过往的好奇。

“嗯，是这样。”

我微微点了点头，我的故事已经在长安传开了，作为好学的典型。

“那么哪一难是你最难过的啊？”

这句话让我想了良久，可最终将那些窘迫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只有那个女孩儿的笑还在我的心间久久不肯散去。

“女儿国。”

我只答了这一句就不再言语，只是看着窗外。窗外是白雪，压了枝头。

女儿国国王最终放了唐三藏，可她却听不到之后的故事了，听不到修成正果，听不到立地成佛，也听不到我心中那句“我来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