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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乱的劲风吹散了玛雅的头发。尽管很明显浑身都在发抖,她却毫不退缩地张开双臂,神情中没有任何畏惧可言。
“求求你……”玛雅歇斯底里的尖叫逐渐变为哽咽的哀求,“不要伤害我哥哥……他已经受伤了啊!你要想杀,就杀我好了!”
“玛雅,不要……”来自她身后发冲的嚎叫,“快走啊……不要管我!”
江浪有些愣住了,这种刻骨铭心的情感跨越了敌我的界限,直击他的心灵深处。在风场扭曲的视野里,他只觉玛雅的面容逐渐模糊,那双含泪的眼睛与记忆中哭泣的妹妹重叠在一起,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战败的结局,并且深知紫葡萄也会像这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他。既已深知失去至亲的痛苦,他又怎能忍心去强行拆散他人的骨肉亲情?
月光洒落他与玛雅之间,将这一刻凝固成一幅诡异的画面:施暴者与受害者的界限已然模糊,只剩下两个拼死保护亲人的灵魂在彼此对望。
“啊,我也是来救自己妹妹的啊……”
他喃喃自语,执剑之手缓缓垂下,由风暴凝聚的无形剑刃随之化作点点流光,如萤火般在夜色中消散。
“你……”发冲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江浪眼中复杂的情绪,又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玛雅却依然以怨恨的眼神直视着江浪,声音也因激动而颤抖:“你有什么资格打我哥哥?你比他差远了!明明身为一国之君,对于自己的领地与子民却是毫不关心、毫不作为,若不是因为你的软弱与无能,古戛纳河流域的水匪何至于猖獗至此,大半个若尔盖领又怎会因战乱化为焦土,以至于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这一切,全都源于你的鼠首偾事与优柔寡断!”
她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脏兮兮的脸颊滑落:“在我哥哥和墨冰大哥的带领下,我们宛漠沙集团一路劫富济贫,惩治真正的恶徒,救助那些被你们遗忘的平民!你们这些王公贵族做不到的事,我们全都做到了!可现在呢?你却要恩将仇报,反过来把我们赶尽杀绝!如此的蒙蔽是非、善恶不分,你根本……不配当这个王!”
言至于此,情绪完全失控的她突然从衣摆下抽出了匕首,发冲惊呼着想要阻止,但为时已晚。玛雅不顾一切地径直冲向江浪,她本已抱定必死的决心,却没想到手上竟顺利传来了流畅的触感——少狼主没有躲闪,也没有抵抗,任凭刀刃干净利落地贯穿血肉。
“哥!”身后传来紫葡萄同样撕心裂肺的尖叫。
轻抿苍白的唇一声不吭,江浪脸上微微松懈了冷硬的线条,又稀罕地透出了一丝疲惫。几缕发丝落在他的清眉间,随风微微拂动,零星雨点顺着脸颊落下,滴打在刺入腰侧的匕首上。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他抬起手轻轻抚去玛雅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如同在安慰自己任性的亲妹——嘴角明明已经溢出一丝鲜血,脸上却反而露出了平静的释然。
“你有勇气保护自己的亲人……比我更勇敢。”他的声音轻如耳语,唇角勉强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你说得没错,是我没用……我根本配不上做这个王……”
玛雅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匕首应声掉落在地,在寂静的夜色中发出清脆的回响。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颤抖的声线已然支离破碎:“为……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还手?”
“愿意为亲人与伙伴挺身而出的人,永远不会是我的敌人……”江浪深吸一口气,腰间的伤口让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显得格外艰难,但他仍坚持说完:“所以……我不会再和你们战斗了……”
玛雅痴愣愣地看着他苍白的脸,突然意识到这个被自己刺伤的少狼主眼中根本没有怨恨,能看到的只有深沉的悲伤和理解。她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
紫葡萄狂嚎一声,很明显是想冲上去与玛雅拼命。旁边的壮汉赶忙喊了声危险,及时伸手拉住了她,但她仍一边挣扎一边发出愤怒的低吼:“你们这些凶手,还好意思拿那些无辜百姓来当自己的挡箭牌?!事实胜于雄辩,流云集团就是制造灾难的罪魁祸首,难不成披上商队的伪装就能装作若无其事了吗?既已犯下滔天罪行,还想要假惺惺地洗脱罪名,简直是厚颜无耻至极!”
“不……不是这样的!”
一个虚弱的声音打断了紫葡萄的质问,却见受伤的烛颜正艰难地从地面支起身子。“我们确实劫掠过一些不义的贵族与商贾,但从未伤害过任何百姓。恰恰相反,我们还一直在代替碌碌无为的王室执行正义,不仅以一己之力接连剿灭了许多真正为害百姓的水匪,更是将大多数战利品以商队赈灾的名义发还给灾民。这些……都是事实。”
周围的水匪们纷纷点头附和,眼中满是诚恳,但紫葡萄对此仍是不以为然:“你们当然会互相包庇了,这一定是你们提前串通好的谎言!要不然,有谁能站出来为你们证明?!”
“等一等,我能为他们证明!”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众人惊讶地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年幼的公狼正浑身湿透地站在墙壁的破损处,水珠顺着他凌乱的发梢滴落,肩上还背着一只麻袋,虽然满身狼狈,眼神却异常坚定。
紫葡萄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格林?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的,我一直在这里。”格林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或疑惑或警惕的面孔:“其实从宛漠沙商队在村口发粮的时候,我就对他们产生了怀疑。趁着商队发完物资准备打道回府之时,我悄悄藏进了一辆货车的夹层里,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诺洛沙洲。正是在这里,我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证据。”
格林翻身迈过残存的墙基,先向江浪恭敬地行了一礼,随即高高举起一直背在身上的麻袋,任由里面的谷物倾泻而出。金黄的麦粒和雪白的米粒在月光下泛着不一样的光泽,如同细碎的星辰洒落在地。
“这些都是我从庙外的地窖里拿出来的。”格林蹲下身抓起一把,让谷物顺着指缝间流下,“经鉴定,其成分与宛漠沙商队今日发放的救济粮完全一致,都是由精米与大麦按二比一的比例混合而成。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毕竟众所周知,精加工过的大米售价远高于大麦,普通商人不可能将这两种粮食混合在一起售卖,若是为了救济灾民特别安排,又未免过于大费周章。这不禁让我回想起了一件往事——十二年前,我国与铁王座之间爆发的第一次阳和会战。”
破庙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吸引住了。
“根据历史记载。当时,幅员辽阔且坐拥大量优质耕地的真狼国力强盛,为招揽更多平民参军,洛戛曾下令大幅度改善军营伙食,统一以精加工过的大米饭作为主要口粮,在短时间大量扩充兵员的同时也显著提升了士气。”格林掏出了他一直随身带着的书本,声音也变得格外严肃:“然而随着战争的持续,真狼军中突然开始流行起严重的脚气病,基层士兵大范围染病甚至是死亡,极大影响了军队的战斗力。”
“这个我听说过。”洛波举手示意道,“黑三叔给我们讲过这段往事,而在同一时间,我军却没有出现类似的情况。高层们当时普遍认为是因为古戛纳军远道而来水土不服才引发的传染病,还嘲笑这伙北方狼实在是娇生惯养坏了呢!”
“并非如此,阳和地区对于我军与真狼军而言都属于客场作战,单纯的环境因素不足以造成如此截然不同的情况。洛戛起初也以为是军队卫生管理不当或是水土不服的原因,可经过调查后才发现,脚气病的根源其实恰恰在于伙食——真狼军长期以大米饭为主粮,却几乎从不提供肉类、豆类、粗粮、新鲜蔬菜等副食品,以至于膳食营养不均衡,从而导致了脚气病的大规模泛滥。在有识之士的建议下,铁王座方面开始尝试将精加工的白米混合一定比例的大麦或其他粗粮后一并混煮成米麦饭,以此作为新式口粮向全军推广,确实有效降低了军队中脚气病的发病率。从此米麦饭取代了大米饭,成为了真狼军队日常口粮的标配,他们的军粮储备基本上也都是这种混合打包的形式,一直延续至今。至于我国,并没有形成统一的军粮供给体制,士兵们的口粮来源五花八门,主要依靠封君供给、自行携带或是就地征集,黑面包、豌豆粥、坚果、腊肠、风干肉等等五花八门,虽然看起来不如白米饭精致,但胜在副食品丰富多样,故而没有像真狼那样受到传染病的波及。”
格林的声音突然提高:“也就是说,流云集团库存的这些粮食,实际上都是他们洗劫真狼军物资时缴获的战利品,随后又以赈灾的名义,将军粮发放给了我国的灾民。这就是他们为何能如此慷慨赈济灾民的原因。”
“就算你证实了他们发放的是真狼军粮又如何?这只能说明他们确实劫掠过真狼的物资!”紫葡萄仍然余怒未消,紧握双拳继续质问道:“别忘了,在今早的会议上,皓宇就已经汇报过这个情况了!可那些被洗劫的村庄呢?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呢?他们众口一词地指认,就是船头挂着白帆的流云集团劫掠了他们的家园!这又该如何解释?”
“老姐你说得对,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明的。”格林不慌不忙地又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针对这一点,我也详细询问了许多灾民——既有本地村民,也有外地逃来的难民。虽然他们的证词表面上一致,但我仍然发现了几个关键的疑点。”
他抬起眼帘,指了指羊皮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在许多村民的证词中,袭击者都是悄无声息靠近村庄后,再突然发起进攻的,这与流云集团行事时大张旗鼓的作风截然不同。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根据幸存者描述,那些袭击者船头悬挂的白帆只是普通粗布材质。而我刚才也确认过了,真正的流云集团所使用的白帆,是由特殊材质制作而成的,即使是在夜晚也会泛着微光,这很显然与之不符。”
“最重要的是,那些袭击者在犯罪时总是毫无顾忌地自称‘流云集团',仿佛根本不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然而'流云'这个称呼,实际上本是目击者根据他们所悬挂的白帆取下的绰号而已,流云集团自己从不用这个名字,在内部也是以'宛漠沙集团'的身份自居。”格林又一次环视在场众人,结论清晰而有力:“这足以证明,劫掠村庄的匪徒另有他人,正是他们故意假冒流云之名,企图将罪名栽赃嫁祸给真正的流云集团!”
当格林条理清晰地陈述完所有证据时,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知是谁先松了口气,宛漠沙的成员们彼此交换欣喜的眼神,发出一连串沉冤得雪的唏嘘与感慨,嘴角扬起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有个年轻狼甚至激动到偷偷抹了把眼角,在被同伴撞见后又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就连靠在一根断柱旁的烛颜也忍不住轻叹一声,望向发冲的眼中带上了几分欣慰,发冲则微微颔首,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江浪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紧接着又向格林问道:“关于这最后的结论,是否还有更多确凿有力的证明?”
“暂时没有,但要证实这点很简单,只要能将那些冒牌货抓获归案,真相自然能够……”
“够了!你给我住口!”
一声怒喝突然打断了格林的发言。众人惊愕地循声望去,只见那个护在紫葡萄身边的壮汉突然发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刀,锋利的刀刃正牢牢架在她的肩头。伴随着紫葡萄的惊呼,另两个被一并解救的“灾民”也同时出手,分别将不远处的洛波和玛雅挟持在了身前。
“放开她!”发冲咆哮着夺过部下手中的武器,刚想上前营救妹妹,却又被架在玛雅颈间的刀锋逼退。江浪冷静审视着壮汉一行,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于胸的明悟:“原来如此……如果没猜错的话,你们就是假冒流云之名袭击村庄的真正元凶。”
壮汉发出一声狞笑,原先神情里的憨厚与友善荡然无存:“聪明,灰狼王陛下,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玛雅被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口鼻,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紫葡萄也同样瞪大双眼,神情中满是震惊与愤怒:“你们……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壮汉以一阵得意而沙哑的大笑作为回应,手中短刀闪烁着危险的寒光:“不错!我们曾经纵横整条古戛纳河,啸聚山林,手下弟兄成群,打家劫舍好不威风,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简直胜似神仙!可现在呢?”言至于此,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狰狞且扭曲,脸上的横肉不住抖动:“自从这帮宛漠沙狼来到这里后,我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这群自诩正义的伪君子,放着那么多手无寸铁的平民不抢,却偏偏喜欢找我们这些同行的麻烦,还总要把缴获的战利品全都假惺惺地发还给那些贱民!这段时间来,我们势力大减,甚至连口活路都要没了!”
“既然如此,我们就只好来个鱼死网破了!”那个挟持洛波的“灾民”眼中闪过疯狂的光芒,“你们这些宛漠沙狼不是想要当惩恶扬善的英雄吗?那好,我们就在船头打起白帆,以你们的名义洗劫村寨,然后再假扮成灾民,借机接近这个天真笨蛋的公主殿下泄露情报,顺便把罪名通通推到你们身上!你们不让我们活,那你们也别想好过!”
壮汉又朝着格林恨恨地啐了一口:“本想借官家之手铲除流云集团,我们好坐收渔翁之利,可万万没想到……有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非要把真相调查得水落石出!事已至此,灰狼国内已再无我们的容身之地,不过嘛……”
他的目光突然转向江浪,嘴角露出狡黠的冷笑。
“若是能在投奔真狼的同时,一并进献灰狼王的脑袋以表诚意,想必能从铁王座那里换来格外丰厚的报酬吧。不说什么加官进爵,哪怕是能赏赐一片小小的封地,咱们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也就再不用愁了……”
“不……哥,不要管我!”紫葡萄惊恐地拼命摇头,但壮汉手中的刀刃又逼近了几分:“请灰狼王陛下考虑清楚,如果您不愿意乖乖献上自己的性命,我们就只好把小公主带走作为替代了。至于这个小姑娘……”他瞥了一眼旁边的玛雅:“我们也留着有用!等确保我们安全抵达真狼国境,自然会放她回来。”
发冲愤怒地注视着壮汉,烛颜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刀鞘,同样难以掩饰神情中的无奈。
眼见江浪依旧保持沉默,壮汉终于不耐烦地厉声威逼道:“既然你做不出选择,那就让我来帮你选择!我数三声,若不乖乖自尽,就别怪我给公主殿下放点血了!三……”
刀刃已经贴上紫葡萄的肌肤,冰凉的触感让她不禁浑身一颤。
“二……”
第二声倒计时很快也如期而至,壮汉的手指开始发力——
但他没有机会喊出那声“一”了。
伴随着一声犀利的切割声,壮汉一行三人的头颅同时飞了出去,伤口整齐得诡异,竟未溅出多少鲜血,显是被以极快的手法瞬间终结了生命。
三具尸体缓缓倒下,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从其后的阴影中浮现。苍穹轻抚着紫葡萄的脑袋以示安慰,可那双扫视全场的眼眸却分明冷若寒冰,叫人看了格外毛骨悚然。
“不准伤害……小孩子……”
手中消融的冰刃滴着血珠,在月光下泛着凄美的寒光。夜风拂过,吹动苍穹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6
几乎就在亲眼目睹匪徒身首异处、紫葡萄顺利脱险的瞬间,江浪的肩膀猛地一颤,原本强撑的身躯如断了线的木偶般软倒。他单膝跪地,右手死死按住腰间不断渗血的伤口,豆大的汗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每一滴都见证着他方才强忍剧痛时的坚毅。
“哥!”紫葡萄惊呼一声,刚想要上前搀扶,却不想——
“都别动!”
发冲已抢先闪至江浪身后,手中长刀精准地抵住他的后心窝。
“且慢。灰狼王陛下,我们的事,还没完……”
别说紫葡萄,就连绝大多数的流云集团成员都对此深感吃惊。苍穹手中的冰刃瞬间凝结成形,冷清的脸上同时闪过一丝杀意,格林也颇为难以置信地望着发冲:“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刚为你们洗清冤屈,为何还要如此兵刃相向?”
发冲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过江浪苍白的侧脸。“我们江湖中人向来讲究恩怨分明,一码归一码。灰狼王陛下,我们感激您的宽容,却无法原谅您的软弱……我们对您的怨恨,恰恰源自对您的失望。”
言至此处,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压抑多时的痛楚。
“我们尊敬强者,谁也别想轻易俘获我们的忠心。世界上的强者甚多,可值得我们尊重却是寥寥无几,无论是洛戛还是极地家族,在我看来都不过只是碌碌无为的蝼蚁与草芥……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有资格让我们效忠的王,已经死了。”
破庙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直到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打破沉默,在寂寥的夜幕中缓缓荡开。烛颜走到了发冲身旁,眼中泛起追忆的波澜:“自征服者去世以来,狼国三分,各自为政,唯有继承了铁王座法统的真狼堪称国富兵强、笑傲天下。我们当时以为古戛纳家必将再造一统,于是以雇佣兵的身份投效其麾下,在历次战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后来我们却发现自己错了……洛戛他暴虐无道,向来主张顺其者昌逆其者亡,似乎以为凭借着武力就可以镇压一切、造就自己的不朽,却从不关心民间疾苦。出身微寒的我们,终究无法将这样的君主视为效忠对象,所以我们离开了真狼,去寻找一位明主——那就是你们兄妹俩的父亲,灰狼主父阿克拉。”
在她提及阿克拉名讳的同时,一众水匪不约而同地挺直身躯,浮现出庄重与肃穆的神色,仿佛朝圣般虔诚,就连年幼的玛雅也用手捂住了胸口,双眼闪烁着崇敬的光芒。
“世间皆传,灰狼主父刚正不阿心贵如金,威猛郑重令人信服,更难得的是他自强而好施、怜惜贫弱,不仅有力量战胜强敌,更愿意以力量守护弱者,这才是我们心目中真正的王者。但当我们千里迢迢赶来后才知道……”发冲惨笑着摇了摇头,重新落向江浪的目光中充满了失望,“灰狼主父已在不久前去世,而继承王位的这个所谓的少狼主,却是出了名的软弱无能、畏首畏尾,根本没有能力守护好这个国家,更别说守护我们那脆弱的信仰了……我们不愿效忠这么一个弱者,叛逃以后又再也无法返回故土,所以只能漂泊流亡于两国边境,用我们自己的方式践行理想中的正义,这片水域,就是我们最后的容身之所。”
“所以呢?你们觉得我哥不行,配不上你们心目中的理想,但这又如何呢?明明是你们自己选择的道路,活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模样,又与我老哥有何关系?”
紫葡萄气得浑身发抖,愤愤不平地向发冲反驳。另一边的江浪却是默然垂首,心中痛如刀绞——原来在众人心中,父亲竟同样是这般令人景仰的存在,就连这些素未谋面的别国人士,也能为之深深折服并愿意主动投效。
果然,我还是比父亲差远了……
“小公主,你还不明白吗?”发冲厉声打断了紫葡萄的质疑,“你哥哥的过错不在于他的平庸,而在于他打碎了我们全部的希望!我承认他有些本事,能三下五除二把我们收拾干净,但仅凭这点微末伎俩,根本不足以证明他有资格统领一个国家,更休想获得我们的认可与尊重!”言至于此,发冲突然将手腕一翻,横转的刀锋距离江浪的喉结仅一寸之遥。
“你想要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不堪吗?那就别再装聋作哑了!拿出点真本事出来说话,让我们信服!”
发冲直视着江浪的双眼,试图从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搜寻到恐惧——这是他每次动手前都会做的事情。享受猎物的痛苦与畏惧,总能带给他无尽的满足。
然而这一次,他失算了。
江浪缓缓抬起头回视,腰间的伤口仍在渗血,但那双眼却是异常的清澈,蕴含着冷若寒星的锐利,静如死水的矜贵,甚至还有一丝难得的温润柔情,这分明是对待亲人时才该有的表现,却唯独找不到半分胆怯。反倒是发冲自己,心头莫名闪过了一丝不安。
这小子,好像跟自己想得有点不一样……
“很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江浪平静地注视着发冲,月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银辉,他微微颔首,声音沉稳而清晰:“你说得对,我确实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好的君主,没有父亲那样的气魄,根本不配挑起一国的大梁。我不知道命运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我只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他的眼中流转着复杂的光芒,仿佛有万千思绪在其中翻涌:“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父王年轻时也曾被人质疑、嘲笑,甚至是遭遇过无数次背叛。他说过,他并非生来就是完美的王者,而是在一次次失败中,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才成长为那个令万众敬仰的君王。谁不是从弱小走向强大?谁不是在挫折中成长?你们为了追随理想,宁愿舍弃故主流亡边境,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执行正义,我很敬佩你们,但父王也曾告诉过我,真正的强者不是只会抱怨不公,而是即使面对再大的困难,也要坚持守护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永不逃避!”
江浪感受着零星雨点敲打自己脸颊,腻人的血腥味在鼻腔里蔓延,声线微颤,却异常坚定。他忽然双目圆瞪,眼角掠过一丝觉悟的厉光。
“我不喜欢战斗,但命运的走向不由你我决定。无论强大还是弱小,我只求问心无愧,尽己所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保护好自己应该保护的人!既然你们因敬仰父王而前来投奔,我就应该将你们视作我们的一份子,正因如此,我绝不会再与你们为敌——这就是我所坚持的正义,也是属于我的勇气!”
最后几个字如同惊雷在破庙内炸响,语毕之际一片寂静,甚至就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紫葡萄怔怔地望着哥哥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个总是被她认为优柔寡断的兄长,此刻散发着与父亲在世时相似的气势。
发冲也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持刀的右手缓缓垂下,神情里满是震惊与呆滞。在那一刻他分明看见了——江浪的身后,竟隐约浮现出了一个威武的狼形虚影。
半透明的身躯仿佛由星尘凝聚而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古老而尊贵的气息,额间有一道银白色的纹路,形如新月,透露出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威压。尖锐的獠牙从唇边露出,泛着寒铁般的冷光,却又带着某种神圣的质感,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既冰冷又炽热,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秘密,又好似蕴含着万年的智慧与力量。
远古魔狼的意志……
看到相同内容的很明显不只有发冲一个,周围其他水匪也纷纷惊讶得说不出话,更有甚者直接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向着那虚无的幻影顶礼膜拜。发冲转头与烛颜互相对视,感受着彼此眼中复杂的光芒,十分默契地同时点了点头。
——虽然听起来明明像是在说梦话……
——但若是这个家伙,应该是能够办到的吧……
江浪却并未注意到水匪们神情上的变化,他虚弱地晃了晃身子,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溢出,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和滴溅的鲜血不断在耳边回荡,自己的声音却已经几不可闻了:“你们都是英雄好汉,我从未指望……用几句话就能轻易打动你们。若是真对我心怀怨恨……现在,就做你们该做的事吧!”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已然再难支撑,眼见就要向后仰倒。
“哥!”紫葡萄的哭喊声划破寂静,苍穹也做好了接应的准备,却没想到一道从眼边掠过的身影速度更快,已然应声抢上前去,稳稳扶住了即将倒下的年轻灰狼王。
竟然是之前被江浪打倒的墨冰。
“啧啧啧,你这小子还真是太逊了,给我们讲大道理时不是一套接着一套的嘛,怎么到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
墨冰嘴上说着刻薄话,讥讽的笑容里带着肉眼可见的关切,他小心调整着支撑的姿势,好让江浪能倚仗得更舒服些。“伺候你这种乳臭未干的主子,恐怕跟带娃的保姆也没啥区别了。唉,看起来弟兄们以后可有的忙咯……”
紫葡萄困惑地眨了眨泪眼:“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明白吗小公主?从今天起,你哥哥的安保工作由我们承包了!”发冲也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眼中原本的阴霾一扫而空:“像他这种一旦上头就舍身不顾的小子,那可是格外的不让人不省心啊,按照咱们业内的规矩,当然得搭配上最优秀的团队好好伺候着了!”
发冲突然单膝跪地,将手中长刀横举过头,低沉的声线在破庙中回荡:
“以流淌的古戛纳河为证,以头顶的明月为证——我,发冲,谨代表宛漠沙集团,在此立下血誓:从今往后,我等的刀锋为您所指,我等的忠诚为您所有。您的敌人便是我等的死敌,您的理想便是我等的使命。此生愿为灰狼王陛下手中之利刃,斩尽前路荆棘,愿为灰狼王陛下身前之坚盾,抵御明枪暗箭。此誓既出,生死相随,永不背弃!”
这一举动如同清晰明了信号,破庙内的其他水匪纷纷效仿。“此誓既出,生死相随,永不背弃!”烛颜紧随其后跪下,声音清越如泉,就连年幼的玛雅也学着哥哥的样子跪倒在地,小小的脸上写满了虔诚与郑重。
“看到没有,只要有我们在,你小子哪怕真的天天睡大觉也无所谓啦!”墨冰朝江浪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又抬手轻拍起他的肩膀,“就按灰狼王陛下说的来吧——您保护这个国家,我们保护您!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呀?!”
“是!誓死效忠!”水匪们齐声高呼,数十把武器高举过头,直指天边最后的残月——
“帕雅丁家族万岁!!灰狼王陛下万岁!!!”
苍穹站在一旁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与释然的微笑,唯有紫葡萄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跺着脚娇嗔道:“什么嘛!只向我老哥宣誓效忠,却把我这个公主给忘啦?”
“我等怎敢忘记尊贵的公主殿下。不过嘛……”
玛雅机灵地转向紫葡萄,眼中又一次闪过了狡黠的光:“保护令兄已经够我们忙的了,公主殿下比起灰狼王陛下又是更加不让人省心,如果不想自己保护自己的话……公主殿下要不要考虑额外加点钱?”
“啊?你!你怎敢……”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就连虚弱不堪的江浪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洒落,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真诚的笑容。这一刻,这座破碎的庙宇仿佛成了新的起点,一段意想不到的友谊与忠诚正在笑声中诞生,远方河水的流淌声也纷纷化作祝福的乐章,结束了这个充满戏剧性的夜晚。
7
夜色悄然褪去,东方的地平线上泛起鱼肚白,朝霞如同浸水的丝绸般逐渐变得透明。刹那间,万千道金光如利剑般穿透云层,将整片天空染成绚烂的金红,初升的朝阳缓缓跃出地平线,将粼粼水面镀上一层胭脂般的暖色。
在晨曦的照耀下,重获新生的流云船队正在扬帆起航。船头高高悬挂的不再是原先的素白风帆,而是统一换上了帕雅丁王室的蔷薇旗帜,深紫色的刺绣用金线镶边,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每一片花瓣的纹路都在朝阳下泛着耀眼的光泽。
江浪站在主舰的船首,直面这充满希望的初晨。微风轻拂过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带来河水特有的清爽气息,夹杂着远处芦苇荡的清香。双眼倒映着天边绚烂的霞光,他的心中百感交集。
“陛下,风向正好,预计两个小时内即可抵达若尔盖港。”发冲走到他身边,呈上一件棉质的披风,“晨露尚寒,您伤口未愈,还请保重身体。”
江浪接过披风后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想再在这里站一会儿。这样的光景,值得好好铭记。”
甲板上,墨冰正在大声指挥水手调整风帆,洪亮的嗓音在各船之间往来回荡;烛颜带着几个手下仔细检查船舱内的物资储备,火红的长发在晨风中飘扬;玛雅带着兴奋的紫葡萄趴在船舷边,小手不时拨弄飞溅的浪花,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飘散;就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苍穹,此刻也站在不远处向他投以温情的注视,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冰蓝色的眼眸中映着朝阳的光辉。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他清晰察觉到了肩头沉甸甸的责任,却也同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腰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这份疼痛反而让他的大脑愈发清醒。有时候,放下武器比举起武器更需要勇气,因为真正的王者不在于武力征服,而在于以德服人。
或许我永远也不会达到父亲那样的伟大……他在心中默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桅杆上粗糙的木纹。但是,真正的强大并不是一味模仿前辈,而是找到属于自己的王者之道。他不应该再纠结于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差距,而是专注于眼前该做的事,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使命,而他的使命,就是以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个国家,并带领身边的伙伴们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
朝阳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将整片天空染成灿烂的金红色。他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温度,心中只剩下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坚定。
也许前路依然漫长,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