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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皆有一死

生灵自由

几乎在敌人喊出声的一刹那,哥哥猛地向前一扑,顿时在半空中紧急切换为灰狼的兽型,同时四足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开始了紧急加速,以肉体强趟密集的雷区,力图替队伍从刀山火海中闯出一条冲锋陷阵的安全通道。

  黑头晓得地雷是怎么回事,那些个绊雷、踏雷、子母雷,都是隐藏在地表下的任性小妖怪,稍有惊动,便要把路过的一切生命通通吃掉。他也清楚,无论哥哥的冲击速度有多快,总也比不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弹片与火药。他看见,伴随着哥哥的快速突进,一整条线的地雷都被迅速地引爆了,硝烟与烈焰沿着牵动的铁丝从凹陷的土坑内汹涌而出,紧贴在哥哥的周身四面。

  远远的,他感觉到爆炸声鼓动着自己的耳膜,他感觉到大地掀起了猛烈的气浪,他感觉到浓烈的硝烟堵塞了鼻孔。他尚且如此,他更无法想象身处其间、卷起一切战火风暴的哥哥是何感受,可在闪耀着的火光下,他分明看到了哥哥嘴角依稀勾勒的一抹冷笑,恰如往日里那般不卑且不亢,冷峻而优雅。作为军人,哥哥以在战场上冲杀的快感为荣,他不是领主大人,也不是骑手爵士,此时此刻的他,只是履行自己作为一个战士的职守。

  当连续不断的爆炸声终于暂告一段落时,哥哥倒在了硝烟弥漫的雷区尽头。

  眼前已经顺利排出了一条安全通道,他也总算得以跟着大部队一齐冲过了三百多米的死亡雷区,来到了哥哥的身边。因为过于虚弱而恢复成人形态的哥哥几乎堪称支离破碎,肌肉被弹片撕裂,骨头被铁丝切碎,浑身都快被肢解开了,滚滚热血染红了周围的雪地。

  他拼命抱紧哥哥逐渐冷却的身体,将匍匐在地的哥哥小心翼翼地背过身来。哥哥苍白的面孔看不出任何纠结与恐惧,还是像以前那般微笑着摇了摇头,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只是喉中的血沫将声音尽数淹没,哥哥不禁开始了剧烈的咳嗽,总算是疏出了足够喘息的通道。“别,别管我……战斗还没结束。”哥哥虚弱地道。

  “快了,已经快结束了。”他向哥哥保证,“我们会迅速攻破他们的堡垒,将埋地雷的那些家伙全部踩进烂泥坑里。我会带你回去,在后方,领主大人身边有木户堡最优秀的学士,他一定能治好你的伤,一定可以……”

  他话音未落,来自敌人阵地上的枪声骤然而起,打断了他的声音。密集的枪弹袭来,将他身边站立的另两个兄弟打翻在地。战场上最愚蠢的事情莫过于橡根树桩一样站着一动不动,那样和在胸口画靶子毫无区别,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可是大家为什么偏偏犯了如此的大忌,簇拥在一起不继续再接再厉发起进攻呢?

  他抬起头来,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在雷区和敌人的营垒之间,竟还阻隔了一道一米多高的铁丝网,钩锁与木桩之间扎满了铁皮与钢钉,要想不受伤就爬过去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在严寒的气温下,铁丝网冻得愈发坚固,力气最大的胖厨子拼了老命也没能砸开,反倒是把斧头磕出了好几个豁口。

  若是不抓紧时间通过这道封锁带,等敌人的守备部队全部就位,再想突破敌人的阵地可就难了。

  哥哥很显然也是知道的。还没等敌军的第二轮弹雨袭来,他突然看见哥哥抬起了绵软的胳膊,揪住身边麻子的衣角,“扶,扶我……去……”奄奄一息的哥哥用尽全力翻了翻眼皮,同时看向了不远处的铁丝网。

  刹那间,他明白了哥哥想要做什么。他死死拽住哥哥的胳膊,却没有想到重伤的哥哥竟还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当场被哥哥推翻在地。“这是命令!”坚定的四个字与肺泡内的血沫一齐飞溅而出,哥哥这是在命令他,也同时在命令麻子。

  目睹一切的麻子沉默了,可这犹豫也只持续了片刻,“很抱歉黑头,但我要为兄弟们负责。”麻子说罢,随即弯腰钻进哥哥的臂弯,搀扶着哥哥一步步挪向十多米开外的铁丝网。前方的战友们纷纷为他俩闪身让开道路。

  就在哥哥和麻子走到铁丝网前的同时,又一轮子弹齐刷刷打了过来。他看见哥哥的胸口噗噗冒出了几朵血花,哥哥摇晃了几下,却并没有倒下,反而是坚定地张开双臂,扑在了铁丝网上,钢钉与铁皮穿透单薄的军装与皮甲,牢牢扎进了皮肉,刺穿着内脏,可哥哥竟纹丝不动,甚至就连一丝丝的惨叫与呻吟都没有。

  “为了胜利。”哥哥再次喷出一口血沫,缓缓吐出了这几个字。

  “为了胜利。”肩膀中弹的麻子重复了一遍,同时退开到一旁,学着哥哥的样子张开双臂紧贴铁丝网,成就了又一道血肉组成的桥梁。在麻子和哥哥两只狼的重量之下,铁丝网组成的封锁带终于倒伏下去,出现了一道可供后续部队通过的缺口。

  次子营的战士们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几乎是在麻子趴倒的瞬间,火枪手黄彪与另几个手持十字弩的兄弟一齐开火,暂时压制住对面营垒的火力;胖厨子丢开豁了口的斧子,从身后抄出平时剁馅饼用的菜刀,带头踩着哥哥和麻子的身体冲过封锁线,大家也纷纷各持兵器紧随其后,迎着枪林弹雨直扑向前方三米多高的土墙。

  黑头通过铁丝网的时候,强迫自己抑制了向下查看的欲望,可在后脚离开麻子身体的一刹那,他忽然听到了沙哑的歌声——那是趴在铁丝网上的麻子在唱歌。寒风凛冽、枪炮齐鸣的环境下,次子营的营歌是如此悲怆,又格外凄凉,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嘲笑麻子的公鸭嗓了。

  ——无论狂风还是暴雨,抑或烈日苍穹。

  ——无论是炎热的白昼,还是寒冷星空。

  ——即使风雪扑面而来,我们的意志依然高昂。

  ——依然高昂。

  ——如果命运女神将我们无情抛弃。

  ——如果我们终究无法再回到故乡。

  ——如果子弹注定终结我们的命运。

  ——至少我们那忠实的铠甲。

  ——会赐予我们冰冷的坟墓。

  这歌声,萦绕于战斗中的次子营全体战士们的耳畔,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渐渐消散在弥漫硝烟的深处……

  -

  人高马大的凯子第一个冲到了营垒前,他将手中长矛当成了赛场上的撑杆,以极高难度的撑杆跳姿势率先一跃而起,飞到了土墙的城头;可没等他来得及站稳脚跟,便赶上了犬族排枪手的一轮近距离齐射,被活生生打成了马蜂窝;但他到底还是为后续的兄弟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还没等敌人来得及将凯子的尸体扔出墙外,次子营战士们便已经顺利搭建起了登城梯,一路鱼贯而上,与城头的敌人展开了近距离白刃战。

  扶着梯子的黑头看得分明,梯子顶端的胖厨子挥舞菜刀,连续砍断了两条狼犬的手臂,却恰好迎上敌人劈头盖脸泼来的一锅热油,烫得山姆嗷嗷大叫,一头栽下来与另两名负责掩护的弓箭手撞倒在一起。“不要想别的,继续补上位置!”接替哥哥指挥战斗的阿甲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将长刀叼在口中,空出两只手开始攀登木梯,他也赶忙把哥哥留给自己的头盔扣上了脑袋,不等系紧束带便紧跟着投入了战斗。铝合金横杆一级级从他身下通过,头顶则有数不清的流弹疾射而过,己方的箭矢也夹杂着旋转翻飞于其间,盲目地粉碎着所经之处的钢铁与血肉。

  战场瞬间缩小到城头狭窄的几尺见方。脚下潮湿滑溜,半是融化的积雪,半是血水,不时有人从墙头滑倒跌落,同时却有更多的敌我士兵争抢着通过木梯或连接瞭望塔的木板投入战斗。他自两个垛口间一跃而下时,左脚在一具尸体上绊了一下,一不小心几乎失去了平衡,一名敌军趁机挺起刺刀朝他冲来,他赶忙以哥哥的佩剑进行格挡。

  “去死!去死!”敌人歇斯底里般地来回刺击着。狼犬的装备好精良啊,不仅有皮手套、棉袄和防弹服,头盔边缘附带着护目镜,肚子也吃得饱饱的,嘴角胡须间甚至还依稀残留着肉汁与酱料,真是令人羡慕啊……黑头又一次挥剑挡开刺刀的同时,猛地亮出了另一只手所持的粗糙直剑——那是他原本的武器,“该死的是你!”直剑瞄准狼犬的胸腔没柄而入,直戳得对方厉声尖叫,仰面倒地后果然死去了。

  他踩住对方的尸体试图将武器收回,但剑插得太深,已经很难再拔出来了,更何况四面八方的敌人也绝不会给他留够拔出剑的时间。他只觉后脑突如其来的一阵震荡,原来是又一只狼犬趁乱用枪托砸到了他的脑袋,要是平常他肯定得昏死过去了,但很幸运,此时此刻他正戴着哥哥的钢盔,脑袋虽嗡嗡作响,却并未碎裂。他下意识地翻滚躲避,狠狠撞倒了那个偷袭自己的家伙,同时挥剑砍向另一名犬族军官,沿着肩头至腋窝将狼犬的胳膊给齐刷刷卸了下来。瞥眼间,他看到了倒地的那只狼犬,狗东西正忙着和某只咬住了小腿的灰狼纠缠——竟然是浑身冒白烟的胖厨子,他是什么时候又爬上来的?按理说,被烫成重伤的他无需再加入战斗的,怎么却……

  稍微一分神,他便吃了亏。对面的一名新兵没有遵循白刃战之前要先从枪膛内退出子弹的军规,贸然扣动了滑膛枪的扳机,结果是十分明显的——四下纷飞的霰弹顿时击中了一大片人群,其中既有灰狼,也有狼犬。两发弹丸打穿了黑头的左侧大腿与膝盖,他只觉脚下一软,顿时跪倒在地,与被自己捅死的狼犬抱在了一起,手臂与后背几乎同时踏上了好几只脚,不时还有其他跌倒的士兵摔在自己身边,裹挟着鲜血和肉块的泥泞如雨点般喷洒在脸上,喉咙紧绷得几乎无法呼吸了,他不得不强行忍住下肢的疼痛,匍匐着穿过一众活动的腿脚向前攀爬。

  待他头晕目眩地重新开始喘气时,激烈的战事似乎已经转移到别的地方,他所在的城段除了成堆的尸体和他以外,没有一个能动的活口。死人堆里他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手持低端火铳的黄彪依旧平端武器作瞄准射击状,只是大半个脑袋和枪膛一起炸飞了;小心眼被四五根长矛钉死在渐渐凝固的血泊里,右手肘以下的部分连带着武器全都不见了;胖厨子仰面睡倒在三只狼犬的尸体上,除了脸被烫开花以外几乎看不到伤痕,只有刺刀穿胸而过时留下了一道红色的血口。

  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坐在地上的他急忙转身准备迎敌,由于腿脚的剧痛,他已无法起身作战,但幸好来的是阿甲哥。“看来我之前说的没错,没有大灰你什么都不是。”阿甲嘴上责备着,不过还是朝他伸出了手,借着阿甲的扶持,他总算是勉强从尸体里爬了出来。

  抬眼望向四周,远处的战斗仍在持续,靠在城垛旁的登城梯已经完全空了,可还有更多的狼犬正在沿着城墙从远处赶来投入战斗,而次子营战士们的数量却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少了。“哗啦——”后续进入战场的敌人竟然携带了火焰枪,不分敌我地朝半空倾泻起燃烧着的不明液体,赤焰的恶魔懒洋洋地伸出一根根触手扫过战场,稍有触碰的双方士兵便会立刻被像蜡烛一样点燃。他看到小铁的身体几乎完全被火焰吞噬,嗷嗷乱叫的小狼丢下了钉头锤与木盾,一个劲闷头向前猛冲,狼犬那边的火焰枪手纷纷抽身躲避,岂料小铁的冲锋却并非毫无目的。“木户堡万岁!女王陛下万岁!”年轻小狼大喊一声,随后径直扑下城墙,摔进了营垒内部的一座库房——那里正满满屯放着敌人的火药以及给投石机备用的沥青桶。

  “危险!”阿甲哥大喊了一声,背过身来,紧紧将他抱入了怀中。

  黑头只听得一声急促而尖利的低吠,战场突然安静了,不到半个心跳的间隔后,低吠变成了怒嚎,脚下城墙伴随着一阵席卷的气浪瞬间崩塌,而他也和阿甲哥一起被甩上了半空。在无边的惊恐中,他惊慌失措,盲目挣扎着四肢直到最终跌落地面。

  空气中充满了烟尘与尖叫。他费了老半天劲,方才坚持着用双臂支撑起上半身,掀起的热风抽打在裸露的脸上,这下他再也不会嫌冷了,周围的地面上满是燃烧的尸体、砖瓦或各种碎片。鲜血自耳孔流出,铺天盖地的耳鸣几乎令他的听觉完全报废,然而痛苦的嘶叫声、火焰饥渴的劈啪声以及剧烈的建筑坍塌声依旧透过钢盔的厚重衬垫,清清楚楚地传入到了他的颅腔内。到处都是火,身后那截十多米长的城墙只剩下乱石残垣和焦黑地基,敌人的营垒被炸开了一道大口子,他们身为炮灰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

  只是绝大多数的战友可能已经看不到了——他环顾了一圈,周围的躯体或燃烧,或碎裂,或两者兼具。比起他们,勉强还能苟延残喘的自己已经太过幸运了,这得多亏阿甲哥的保护——话说阿甲哥呢?

  他这才突然想起阿甲哥,忙从身旁的废墟中将对方挖出,对方的神情依旧维持着先前张嘴大喊的惊恐,但阿甲已经死了,直面爆炸中心的背心赫然多出了一个糜烂的大口子,露出来的内脏和骨头都有些烧焦了。

  他还没来得及表达任何悲伤的情绪,身下的大地却又开始震荡了。他抬头,透过眼前的摇曳火光和扑面烟灰,依稀可见一队队整齐的身影,飘扬着的犬族旗帜正在驱散夜色中弥漫的硝烟。呵呵,大营内的敌军主力终于回过神来支援了吗,不过很可惜,你们来的太晚了。

  他冷笑着摇了摇头,从阿甲哥手中拿过折断了的长刀,用残存的刀把同哥哥的佩剑一起在半空中撞出清脆的声响,向不远处的敌人示威。瘫软在地的他几乎只能用双肘支撑着迎战,但这绝不会影响他此时此刻心中的勇气与决心。

  来啊,决一死战吧!

  敌人总算是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可在就在看向他的一瞬间,狼犬们纷纷面露出惊讶,随即扭曲成为震惊、恐惧,最后更是争先恐后地丢下手中的武器,掉头逃离了战场。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突觉一阵激荡的狂风卷过周遭的空间——全副武装的骑手策马自他身后奔驰而过,彻底撕碎了残余的烟尘,枪头悬挂的旗帜清晰可见,是若尔盖家族的蓝底白云纹章。骑手绝无可能为地面上如尸体般瘫倒在地的某个炮灰兵驻足,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面容,战马便已卷尘而去,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援军终于来了,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战马奔波,铁骑践踏起雪水,伴随着一千匹战马同时发出长啸,维迦前线的总攻开始了。

  刹那间,剧烈的耳鸣消失了,周遭的喊杀声瞬间变得清晰——剑劈皮甲的钝音,铁器碰撞的摩擦,弓箭与子弹呼啸,灰狼高声呐喊或咒骂,而狼犬们大多在乞求饶命,却终究劫数难逃、命丧于此。哭爹喊娘的敌军根本组织不起任何像样的抵抗,几乎是一触即溃,战斗很快变成了一边倒的单方面屠杀。带头冲锋的骑手径直闯向大营中央,手起刀落间斩下了高高飘扬的犬族旗帜,提前宣告了战斗的最终结局。

  当然,这些他都没能看见——在听力接通的一瞬间,成千上万的哭喊、嘶吼与其他噪音同时蜂拥而入,他只觉过载的大脑如针扎了般的刺痛,伴随着松软的身躯重新摔回地面,他就此失去了意识。

  -

  他梦见了漆黑的夜空,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生锈铁器和烧焦血肉的气息。这是一个没有色彩的世界,目光所及之处尸横遍地,月亮仿佛苍白的银币,凄惨地照耀着营垒边缘焦黑的土墙残骸。他只觉有人粗暴地将自己的皮靴与皮甲扒了下来,而沉重的身躯根本无从反抗,只得任凭他们将自己从头到脚托起运走,最终和死去的同伴们扔在了一起。伴随着缕缕黑烟和纯白灰烬升起,全身都火辣辣地痛,意识与触感愈发清晰了。

  他终于从黑暗中惊醒过来,睁眼望去,自己竟身处木柴堆砌而起的平台上。他赶忙挣扎着支撑坐起,却见周围和梦中一样躺满了冰冷的尸体,都是些熟悉的面孔——阿甲哥、胖厨子、小心眼、黄彪、凯子……还有半截孤零零的小腿,看起来应该是小铁被炸飞出来的零部件。没有兔唇、麻子,也没有哥哥,粗略扫视完毕后,他有些悲哀地得出了结论,他只看到了营垒攻坚时的牺牲者,那些倒在铁丝网外面的战友全都被无情地遗忘了。

  一些木户堡的士兵正在陆续朝火葬台上搬运尸体,并忙着从死者身上回收靴子、铠甲等尚有价值的装备,在对上他那茫然无措神情的一刹那,他们纷纷大惊失色,争先恐后地跑开到一边——“救命啊,死狼诈尸了!”

  好家伙,原来自己是被当成尸体运来火化了。真遗憾,让你们失望了呢。

  他苦笑了一声,翻身滚下火葬台,顿时跌倒在地。中弹的左腿已经彻底麻木了,赤裸着的脚底板沾满了漆黑的污泥与臭血,他不得不靠着剩下那条腿与双手协力,一点一点向前攀爬着挪去,手肘和膝盖的衣物早已磨破,身下脏雪饥渴地啜饮着他的鲜血,不待他爬过便已迅速染成了过期果酒般的暗红。

  他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作为次子营唯一一名幸存的成员,他必须要找到上级长官,汇报最终的战果——至少,他不能让战友们的牺牲如此不明不白。

  绕过削尖木桩排列的防御工事,营火绵延直至远方,他就这么沿着泥泞的主道一路匍匐前行。狼犬为他们留下的成片营帐依旧灯火通明,可随处飘扬的旗帜却已经变成了他所熟悉的若尔盖白云以及帕雅丁蔷薇。来回巡视的长矛手与身着锁子甲的骑手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头各自的工作,一齐向他投以惊诧的目光,他全然不在乎,只是执着于寻找长官的所在。

  营地方圆数里,普通士兵搭建帐篷,而骑士与大人们则多住在更为坚固舒适的平房内,故而他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便顺利找到了营地最中心的院落。把守门外的卫兵是哥哥昔日的同僚们,在认出他后纷纷张大了嘴,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赶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搀扶起身,带进了屋内。

  屋内比营地里的灯火辉煌了十倍,孜然烤肉、热面包与葡萄酒的香气取代了冰冷的空气。骑士们各自落座两侧觥筹交错庆贺胜利,督战队的长官也在内,此时此刻正挺直身子,大声汇报着此次的战果——在他的带领下,原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次子营如何凝聚出了惊人的勇气与力量,率先突破了敌人的营垒,又是如何的前仆后继奋不顾身,最终为大部队的进驻扫清了障碍,这些当然都离不开督战队的英明指挥与身先士卒……长官的描述绘声绘色,身边随从也纷纷捧场叫好,若不是亲眼目睹了今晚的整场战斗,黑头估计得和在场的所有骑士们一样,向他竖起赞扬的大拇指了。

  红褐色头发的若尔盖领主则正坐在主位上,他看上去和哥哥差不多的年纪,就连身材也有几分相似,却已早早继承了爵位与领地,不仅名列帕雅丁朝廷重臣,甚至还传出了不少与女王陛下相关的花边绯闻。看着英俊的年轻公爵优雅点头、举杯,再联想到冰层之下悄然腐烂着的哥哥,他只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在得到大人的夸奖后,发言完毕的督战长官得意洋洋地坐了回去。接下来该轮到对面的低级军官汇报了。

  “若尔盖第三团次子营执行任务完毕,现向大人复命——全营战士四十四名,实到一人,除本人以外,全部阵亡……”

  黑头原先无神的双眸登时缩紧,直愣愣望向那个背对着自己的熟悉身影,精瘦得像把刀的体格,跟皮袄一样沉黑的皮肤,以及耳侧那一撮标志性的卷发——不是哥哥大灰又是谁?

  等一下,哥哥不是……

  正当他发愣之际,领主大人终于将注意力转向了他。“呦,这是大灰的弟弟……黑头?是这个名字吧,去年你去过木户堡找你哥哥。”他怎么也没想到,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公爵竟然还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你今晚是被分到次子营的序列里了吗?很高兴还能看到你……大灰,这是你弟弟吧?”

  那狼终于回首,望向黑头的那对灰色眼眸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还附带着某些难以察觉的诡异。哥哥的皮甲与护腿千疮百孔惨不忍睹,军装上沾染的血迹已经完全干了,而本该破损的四肢与身躯却还完好无缺地挺立着。这,这怎么可能,哥哥应该已经……

  黑头的心脏顿时停止了跳动,在震惊之余,脑海中的一切也随之开始了倒放——骑兵的冲锋,营垒的爆炸,麻子的歌声,倾倒的铁丝网,震荡的雷区,四下纷飞的属于兔唇的血肉……难不成,今晚所经历的一切都在做梦?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待反应过来时,哥哥已和他同时脱口而出,这自然引起了周围诸位骑士与长官们的哄堂大笑。

  “军中其他的兄弟都是互相祈祷对方相安无事,你们哥俩倒是挺特殊,一见面就念叨着对方为什么没死。”领主大人笑了好半天方才渐渐止住。

  他没有笑,因为哥哥也没有笑。哥哥上上下下地扫视了他一番,看他破烂的军装与皮甲,看他流着血的膝盖,看他那双已经完全冻黑的赤裸着的双脚,看他一脸懵逼的神情……“诶呀,黑……黑头啊!原来你还活着,哥哥想死你了!”直到这时,哥哥才好似突然恍然大悟般径直走来,有些机械地朝他张开了双臂。他本想躲开,但不知为何却还是做出一副同样兴奋的姿态,主动迎上了哥哥的怀抱。

  哥哥的身体真硬啊,而且还极冷,仿佛一截在冰层深处埋了几万年的枯木。

  领主大人带头鼓起了掌,年轻的公爵看起来比他们兄弟俩还要激动,四面八方也紧跟着传来了其他人稀稀拉拉的掌声。

  “都没事就好。你们两个虽然都挂了彩,可毕竟是立下了先登之功,所以说你们俩明天就能回家了,并且还能领到一笔很丰盛的赏金与抚恤。”正说间,公爵已微笑着举起酒杯,“我谨代表女王陛下,感谢你们兄弟两位为全军做出的贡献。敬给大灰和黑头,敬给次子营的所有勇士们!”

  “敬给大灰和黑头,敬给次子营的所有勇士们!”

  一旁的骑士们也纷纷效仿,尽管脸上神情多半明摆着敷衍与鄙夷。

  -

  穿过数不清的营火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营地边缘的落脚地。这座临时搭建的粗糙帐篷是工兵营参照名单提前预留给他们次子营的。昏暗的油灯光线笼罩着足能同时横向躺下三四十个弟兄的床铺,然而此时此刻只有孤零零的两个影子投在上面。

  哥哥扶持着他坐上床铺后,亲切地询问起他饿不饿,尽管得到了他否定的答复,却依旧固执地翻起了和被絮放在一起的食物。没有胖厨子在,后方送来的伙食单调了很多——几袋黑面包、三大片腊肉、一大截臭烘烘的香肠、十几个干瘪的苹果,还有一锅凉透了的,用洋葱、卷心菜和咸鱼熬成的浓汤,这就是他们的庆功宴。比起长官那边的品质确实略有差距,但吃饱肯定是没问题的——毕竟这原先可是给三四十张嘴准备的。哥哥撕下一块黑面包,沾了沾鱼汤后塞入了嘴,却又紧跟着吐了出去,“这么多年了,木户堡的厨子手艺倒是一点都没长进……”哥哥一边抹着嘴边残汤一边喃喃自语道。

  “哈哈,能有这吃都算不错了。”自打父亲去世以后,黑头就已经学会了不去幻想肉的味道,他接过哥哥舀给自己的大半碗冷汤,连带着表面浮着的油以及其间乱七八糟的配菜一起吞咽进肚。说是鱼汤,可最多的还是大麦、洋葱和芜菁的味道,可能还有一些苹果。说到鱼汤,他又想到了两个礼拜前从木户堡送来的那桶鱼汤,说是那个侍女小姐亲手给哥哥熬的,同样是鱼和那么多的配料,同样是差不多冷透了,可哥哥和他却吃得格外香,连桶底的残渣都抢着舔干净了……

  “对了,侍女小姐……”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想起哥哥先前托付给自己的东西,赶忙从皮甲和肩膀之间扯出一条缝,伸手将那玩意儿抽了出来——折叠着的信件,尽管已经沾上了汗渍与血迹,可红色蜡油勾勒的爱心依旧清晰可见,“今晚肯定有前往后方联络的信使要出发,但愿他不会介意再多带一封信。”他将信递给了哥哥。

  “哦?”哥哥接过信封后前后翻看了一番,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激动。“木户堡,小爱心……啊哈,亲爱的老弟,这事可拖不得啊!”待看到那个画的歪歪扭扭的爱心时,哥哥的牙缝中挤出了令人难受的嗤笑,“寄肯定是要寄的,我马上就去托人寄走。不过老哥觉得呢,男孩子对于另一半还是要主动一些为好,不能太扭扭捏捏的,隔着张信纸怎么能体现你的真情实意呢、所以你最好还是等伤好了以后,主动去找人家女生表白。对了,嘴也要甜一点,多讨女孩子的喜欢,要不要老哥现场再教你几句土味情话呀?”言罢,哥哥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这笑声却很快戛然而止了——黑头猛地从腰侧拔出了备用的匕首,刀口狠狠抵住了哥哥裸露在外的修长脖颈。“你到底是谁?”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声音如此冰冷无情。

  “哥哥”的笑容逐渐扭曲,而眼神间的冰冷却一往如初,“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反问的语气中并没有阴谋被识破后该有的心虚与懊恼,反倒是充满了赤裸裸的嘲讽。

  “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的演技过于拙劣。”双手虽颤抖不止,但他强作镇定,“你到底是谁?你把大灰怎么了?快把他还给我!”

  “还?不不,你搞错了。”那因狂笑而上下蠕动的喉结仿佛丝毫不在乎那近在咫尺的刀刃。“凡人皆有一死。世间的一切生命都起源于黑暗,而终将回归于黑暗,他从暗影深处短暂地窃取了一段时光,眼下将生命重新悉数归还自是理所应当。”灰狼缓缓张嘴,血红的舌沿着牙尖依次平扫而过,“死神是我们永恒的债主,一切的生命终将结束,唯有黑暗中的祂注定永生……包括你也一样,我亲爱的黑头小弟……”

  “你……你胡说!!!”秸秆般枯瘦的双臂青筋暴起,他怒吼一声,用尽全力将匕首向更深处捅去,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手感——刀口仿佛是撞到了剁肉的案板,竟沿着脖颈表面的皮肤硬生生错开了。他赶忙调整身位,调转刀口再次刺向右眼,但这一次,对方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抬起右手,用两根纤细的手指轻松夹住了刀身。在两指并拢的一瞬间,冰冷的刀身覆满了白霜。

  “你确实很勇敢,但是很遗憾,你不应该待在这里。”伴随着对方的呵呵冷笑,原本属于哥哥的那对灰色眼眸深处缓缓燃烧起了火焰,将眼球整个染成了血一般的红色。“你应该跟次子营的好兄弟们躺在一起,在营地东侧,他们那边很暖和……你哥哥也一样哦。”食指与中指只是稍稍发力,钢制匕首便已应声而裂,化作成百上千冰一般的碎片。

  他惊慌失措地甩开残余的刀柄,想从手边再抓些什么可以作为武器的物件。可还没等他再有所反击,冰冷、僵硬而粗糙的手却突然袭来,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他伸手试图掰开,但任凭他如何挣扎,卡住自己脖子的手依旧如钢铁一般牢固,纹丝不动。口腔与嘴唇湿润了,是咸咸的血水与泪水。

  “凡人皆有一死。永别了,亲爱的弟弟。”

  他想要谩骂、诅咒,声音却卡在了喉咙深处,只咳出了细得吓人的嘶声。伴随着油灯的剧烈摇晃,眼前的世界愈发昏暗,唯有对方那对充斥着冷酷、讥讽与些许怜悯的赤色双眸依旧清晰可见,并沿着血丝快速展开,将它的色彩席卷向周围的全部世界。

  一切就像先前的梦境一般,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已被血色渲染重涂。在梦的深处,血焰正在狂舞,暗影正在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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