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跑步很遭罪的。
丁唤难得有空在操场上散散心,跑道上的学生像上了发条的胡桃夹子一样倔强,已经跑了八圈了,他还在继续跑着,而且一步都没有走过。
两周一次大休,两周之间的那个周末一般上自习,东方曜翘掉了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在操场上固执地追逐起太阳。
丁唤想了想,揣起兜,手指冻得有些麻了,她跺了跺脚,颠了两下,便一路小跑上了跑道,快步跑到了东方曜身边,东方曜蛮惊讶的,接着放慢了脚步。
“丁老师?”
“东方曜,一起跑跑吧。”
丁唤是不可能毫无顾忌地问一句“是不是不开心”的,早熟的小孩,很多事拎得相当清楚,何况东方曜也只是跑跑步,左右没什么好拦着的,不如由他去。
跑到第十圈的时候,东方曜停了下来,丁唤弯着腰,一副要死了的样子,东方曜就过去拉丁唤,说得走走,不然会抽筋,丁唤哼哼唧唧地嚷嚷着,说当个班主任也要买意外伤害险的,什么嘛,东方曜就笑,丁唤便拍了拍东方曜,说实在是太累了,小曜同学不累的嘛,少年人跑得热气腾腾的,走在塑胶跑道上,迎着太阳,脚步坚定不移,他道,没跑之前更累。
夕阳的光被踩在脚下,钉在影子后面,封存在这段只属于两人的时间里,东方曜被丁唤揽着肩膀,十八年来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终于感激了一次命运。
分班之后,又转来了一个新同学,丁唤轻车熟路地向大家介绍着,分配好座位,便又开始上课下课、教室食堂厕所,三点一线的日子。
让丁唤轻松却又疑惑的是,年级主任不怎么找她麻烦了,可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同东方曜连续半年考取数学年级第一以及获得数学竞赛二等奖联系在一起——小孩子的心眼是很多的,多到大人都会被骗过去。
期末考试完了,又是寒假,过年的时候,蒙犽跟着父亲回了老家,曾经生他养他的八山一水,蒙犽竟然觉不出分毫的熟悉。
年夜饭上,他爸倒了一杯啤酒,电视机里,春晚主持人正在尬聊,男人将啤酒推到蒙犽面前,说,陪爸爸喝一个吧。蒙犽盯着那杯金黄的酒液,笑了起来,若真要论听话懂事,他其实不输东方曜的,蒙犽端起啤酒,同父亲碰杯,男人笑得开怀,两父子仰头喝尽。
他父亲沉吟片刻,道,“其实你未来想做什么,爸爸都支持的。”
谢谢,蒙犽没说出口,只是夹了块腊肉填进嘴里,然后笑嘻嘻地看向他父亲,“知道了,知道了。”
“爸爸在队伍里很忙,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行了行了,知道啦,知道啦。”蒙犽仍旧笑着,只是这笑意止于扬起的嘴角,那双眼睛怎么也跌落不出星星了。
我能照顾好自己,却不是你放养我的理由。
“蒙犽,过年好。”
“过年好,憨包儿。”
“憨包什么意思?”
“夸你聪明伶俐。”
“乌力吉,北力各。”
“哇,这又是什么意思?”
“祝你榆木脑袋。”
“开学都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懒懒散散的,”丁唤涮了两块抹布,递给女同学,又冲着男生们扬声,“好不容易大扫除一次,打起精神来给女孩子们看看啊,听到没!”
班里的同学就笑作一团,连连应声。
“小丁小丁,我们回来了。”
蒙犽扛着几根新拖把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桶,桶里放着一捆扫帚,身后的同学则搬了两小箱粉笔和黑板擦。
“乱喊什么,”丁唤作势要拿膝盖顶这大男孩的腿弯,蒙犽“哎哟”一声躲开了,“正好,蒙犽,你去把卫生区打扫打扫。”
“哎,卫生区好大的,丁老师。”那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男孩噘起嘴道。
“又不是要你一个人去,”丁唤接过新发的卫具,推着蒙犽向后转,“去叫几个男生一起啊。”
“兄弟们,有没有一起去戈壁滩淘金的啊,”蒙犽趴在门口喊了一声,他的几个好哥们便像小狐獴似的探起头,围了过来,蒙犽冲着丁唤笑了笑,拎着垃卝圾桶就要走。
“蒙犽。”东方曜喊住了他。
“啊?”蒙犽回过头。
“我这边收拾完了,我和你一起吧。”
东方曜笑了起来,蒙犽眨了眨眼睛,也笑,点点头,便揽过东方曜,一群男生浩浩荡荡地下了楼。
操场前两年翻新成了塑胶跑道,可操场和观众台附近的黑沙地还是老样子,路过那些地段,稍不留神就会被粘一脚泥,好在这几天太阳很足,沙土变得干燥又松软了。几个男孩商量好便散了开来,各自去捡冰糕棍和零食包装什么的,东方曜和蒙犽顺着水泥堆砌的观众台走着,东方曜捡得很认真,蒙犽却早就跑得没了影子,东方曜把垃圾扔进桶里,去喊蒙犽,蒙犽站在角落的沙土旁挥手。
“什么啊,蒙犽,再偷懒我举报你。”
东方曜笑着走过去,就见到蒙犽握着一把枯树枝子似的东西,枝子上零星点缀着许多小白花,蒙犽将这一把“花”握在手里,眼神颇为虔诚。
“这个是满天星吗?”
“好像,像是的,”东方曜仔细辨别了一下,确实和他买给妈妈的花束中那些作点缀用的小白花很像,“妈呀,操场上也会长这种东西的吗?”
蒙犽听了,很高兴的样子,又去多折了几枝,收了整整一大把,这半人高的植株似乎早早就枯萎了,只剩下一副躯壳,因此极易被折断。
“拿去送给小丁老师吧?”蒙犽把不太好看的枝子揪了出来,重新整理了一下。
东方曜握着垃圾桶的把手,顿了顿,“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不是都会送老师花的吗?”
“你这是送给老师的吗?”重音在“老师”二字。
蒙犽的笑意僵在脸上,转而更盛,他偏头看向东方曜。
“她不是我们的老师吗?”重音在“我们”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