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必将落下》Chapter 4

【5】

　　如果只看这个小逃兵的外表，谁也猜不出他几天前和一伙同伴干了什么。

　　当战争开始后，当地的军队需要年轻人，他因为优秀的掷弹和射击能力被强征入伍，很快就被派遣到在最激烈的战场上。在他跟随的队伍死了有近一半的人之后，总部才批准他们撤回柏格伦休息。然而很快，战争已经不再局限于前线的热战，战争已经脱离了单独的战区，潜入到千家万户，潜入到卧室和厨房，四处发生的屠杀将这座城市在几日之间变得比前线更惨烈。在发现有士兵私自出逃以后，上级很快封锁了消息并采取措施，然而在当时各地动乱、人人自危的情况下，这种消息不胫而走，一如星火燎原，很快煽动了军队中心志不坚的娃娃兵们。自第一起逃兵事件以来，尽管此后一直有出逃失败的人被投进监狱、被发配苦役或是被枪毙的例子警示，仍旧有越来越多的士兵在夜里逃跑。

　　虽然逃跑时的那一夜如此惊心动魄，仿若第一次和姑娘约会亲嘴那样让他刻骨铭心，但说真的，这个前士兵已经完全记不清他究竟是在哪一天溜号的了，也许是一个月以前，或者一个月半以前……总之从日历上来看时间不会很久，可在记忆里却像过了好几年，久到他如今几乎把军营里的日子全部忘掉啦。唯一记得清楚的是他走出军营的那天夜里月朗星稀，清风阵阵，如果是在战前，正是研究完工程作业以后适合出门和兄弟兜风去看乐队演唱的日子。

　　对了，看演唱会。在冲锋号角吹响之前，他最后一件快乐的事就是十九岁生日那晚和他的两个发小骑着摩托去旧城区看波耶律那乐队的演唱，散场以后他们三个男孩簇拥着一边高唱上帝不死一边进酒馆买醉。再往前数，记忆里能嗅到祖母堆放在地下室里许久的蜜桃发出烂熟的醇香，打开地下室的铁门往楼上走去，他刚上中学的小妹正在为烤饼里面加多少盐和母亲争执，父亲在他的小房间里忙着做木工，里面传来锯子反反复复划过木材的呲嚓呲嚓声，地上是一地的边料皮屑。他喜欢的女孩送他的那本《牛虻》还安静地躺在书桌上，就摊开在工程作业旁边；那本书他当时还来不及带走，只读到第三部第七章，亚瑟与神父对话的那一页。如果他能活过战争，或许那本书还躺在故乡的书房里，等待他接下去阅读神父的回答。

　　三周前他们侵占了这所位于富人区的破败别墅，把这里当作他们临时的藏身之地。门一撞开，他在路上结成团的两个逃兵同伴一人一刀捅死了仍坚守在这的一对老夫妻，尸体被草草埋在前院的花坛下。马辛·巴尔跨坐在丈夫身上，用螺丝刀撬下了死者嘴里的一颗金牙。第二天，他们顺道从另一栋别墅里劫持了一个等待救援的男人，向他在和平区的父母勒索了一笔巨额赎金，尽管那个男人几天前就在地下室里被饿死了，但巴尔还是继续向那人的父母写信，随信附上他们亲儿子的两寸皮肤。

　　他们有四个人，轮流站岗。共同利益为这四个来自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人暂时创造了一种类似友谊的和谐氛围，至少他还不用太担心今晚换岗时就被下一个上来的同伴抹了脖子，像街上那些尸体一样死的不明不白。窗外夏日里环绕着别墅的茂密树林在国庆日前几周就开始纷纷凋零，如今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干。为了筹集过冬的燃料，从各个犄角旮旯里赶来的拾荒者从秋天起就开始夜复一夜地围剿这片林子，林地的外围空留了一地矮矮的树桩。如果他们几个谁突然起了闲情逸致，还可以在巡逻的时候在树林里狩猎。过去在和平时期，这片林子是富家子弟们夜间狩鸟的好地方，而到了现在，里面的猎物是活人。

　　这位前士兵端着望远镜在阁楼里瞭望，一个模糊的黑点出现在视野里，但还没等他来得及仔细看，那黑点就倏地消失了。也许是一只乌鸦，士兵心想，最近死了太多人了，或许这些食腐动物是被花园里那两个倒霉鬼的尸体吸引来的，没什么大不了。他眨了眨眼，果真，方圆几里都看不到半个人影。

　　他在阁楼转悠了一会儿，从沙发底下的夹缝里找到一只看起来挺正点的香烟，但是打火机放在楼下了，也不能下去拿，便把它夹在耳后。有一份体育频道的报纸被当做桌布瘫在桌台上，报纸的另一面是社会新闻，更底下压着一张被撕开的传单，看来是原主人留下的。传单的标题是“通告”，上面写着：

　　……维希尼人回到了我们的故乡，回到了我们古老的首都，我们绝不会继续忍受敌人的压迫！维希尼共和国的首都为柏格伦市，其边境根据条约……

　　二楼传来大哥和老三嬉笑怒骂的喊叫声，他猜想着大概又是关于如何修吉他的争执。

　　几天前老四在地下室的锁柜里翻出来一把坏了的吉他，他们兄弟几个一连几天都在为如何修好它苦恼了。

　　他们的大哥是个维希尼人，过去是卖烟草的，老四也是维希尼的一个工人，而老三和他自己则都是个格拉兹尼的大学生。但他们不像冲在前线的那些蠢货一样互相憎恨，恰好相反，在整个流亡途中他们一行人都紧密抱团，互相帮助。无论这两个民族的其他人怎么仇恨，他们早已经各自原谅了对方，原谅了对方身上的原罪。

　　但令他感到可惜的是，他们这样的人只是少数派。而其他人，总爱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当成事实。这些人的脑子里根本没有生活，只有自己的梦想。

　　是要杀人或者被杀？是要杀这种人或者被这种人杀？是希望身上是血还是胸中是火？是渴望建立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还是建立松散的邦联制国家？亦或两个都不建，继续这样和平又看不到出路的日子？到底要怎样抉择才能开拓更好的生活？

　　他哪个都不想干，哪个都不想要。他不想做战士，也不想做屠夫。

　　前士兵把撕碎的传单踩在地上，但他期待已久的夜间寂静还没有降临这间房间，楼下便传来大哥的叫喊，他们在叫他的名字——

　　三声枪响！有人闯进来了！

　　他情不自禁地低声骂了一句，端起突击步枪朝楼下冲去。

　　还没等他见到大哥，激烈的枪响已经霎时间归为平静，仿佛暴风雨前的狂风转眼之间压垮了一片芦苇荡。三楼看不到活人的影子，只是空气中弥漫着重火药的味道，他微微转头，余光瞥到老四靠在楼梯扶手边，头颅垂下，暗红色润湿了他略微肮脏的淡黄色衬衣，显然是刚刚中弹死的。

　　男孩顺着死者的目光向下看，老二躺在血泊里，脖子给人抹了，汩汩地喷涌鲜血。

　　猛然之间，他好像听到大哥巴尔大喊自己的名字，于是下意识地旋过身一顿扫射，去死吧！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敌人并不一直跟在身后，一把突如其来宛若六月里的飞雪般的匕首狠厉地划过男孩脖颈下跳动着的大动脉，而一股强力紧接着将他踹下了楼梯。

　　前士兵武器脱手，牙齿激烈地打颤，仿佛一个错愕的逃债者，因头颅意识到躯体已然死亡而战栗不已，因这鲜活的少数派的意识即将消失而惊恐不已！他已然是一枚飞射出去的子弹与人体之间空虚无用的一段近距离，将在百分之一秒内被彻底抹除，不复存在！

　　男孩径直滚落到二楼楼底，脊椎在猛烈撞击的瞬间碎裂，可他仅存的意识在骤然熄灭之前还在走马灯的人生里拼命地搜寻，搜寻过往的一切，搜寻一个问题——

　　“牛虻靠着医生的膝盖抬起身子，睁大眼睛直视十字架。哑然无声的寂静之中，他缓缓举起已被打断的右手，推开了那个十字架。耶稣的脸上被抹上了鲜血。 “神父——您的——上帝——满意了？” 他仰头倒在医生的胳膊上。”

　　——可事到如今，这可怜的逃兵还能向谁去掷出这手榴弹般的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