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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终

终末之战结束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一种并不真实的虚幻感。

为这一战拼上性命去挣扎的那些过去，在这一瞬间突然淡漠，变成往昔，封存进可以随时被击碎的脆弱记忆。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们甚至会忘记，并且察觉了也并不会在意。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最后一战已经赢了，只有最终的胜利是应当喜悦的，不是吗。

风声在空旷而破败的越家故地上空虚无而飘渺地回旋，没有颜色的苍穹在每个人微微眩晕的幻觉中缓缓上升，这里的胜利者们，他们失神地抬起头望着天空，淡淡的日光平扫过厚重的云絮，一切如常。原来，曾以为多么壮烈的最终一战的结末，也就这么平淡普通，甚至比不上平日里在忘忧岛比试时略胜一筹来得兴奋。原来，这就已经到了最后。

结束了？每个人在这一瞬间莫名地想要发出这样一句疑问，冰冷的日光却将他们的神情尽数凝结。于是所有人安静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滚烫的鲜血在跳动得越来越慢的血管里逐渐变得没有温度。没有人开口打破这种宁静，他们都太累了，没有力气再去挣扎。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一个本以为很长远的以生命为代价为其挣扎的目标，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似是意料之外，用疲惫的头脑稍稍思考一下又似乎在情理之中。但是，它给这些胜利者留下的，是永恒的惆怅和迷惘。

以后呢？要去哪里？能去哪里？未来会怎样？会光明万丈吗？或是平淡到无聊，就像最终之战的收尾一样？

这些问题，还有更多的未知，比他们刚刚经历过的战争更加恐怖。没有一个问题可以回答。他们曾经是因为使命被召唤到这里，赌上性命，承受痛苦，当然还经历过友情以及僭越友情的一些感情。但那是上天帮他们已经选好的命运，他们只是在拒绝和接受之间选择了后者。现在，未来的一切都不留情面地逼迫着他们自己写下所有的选项。这或许是最残酷的命令，但他们无路可走。每个人都在这一瞬间被逼着成熟，他们谁也不曾想过战胜所有敌人后应当怎样生活，而不仅仅是在战斗中生存。他们只是做好了在战争中拼杀直至牺牲生命的准备，却从不想在此以后的生活应当怎样继续。于是现在，当战争结束，而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清晰自己应去做什么。

似乎他们的生活随着最后一战一起到了尽头，而重新开始却需要莫大的勇气。

而后来，后来。每个人的故事在命运的河流里都必须继续。

后来越彼方一统吴国，坐上那个她曾恨之入骨的女人的位置，十二大家族再无七曲之名。她一袭红衣，端坐皇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远至吴国的边境之地，从此都是她的领土。她会为这片曾生养她、毁灭她、涅槃她的土地，以及其上的那些曾毁谤她、唾弃她、拥护她的人民，付尽心力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后来青泓回到京国，重拾起往日的身份，而京波亭与善水院经此一战，在凌音和于纷纷的主持下就此言和。她看着毁得不堪入目的花林，和那些安详得如同睡去的尸体，闭上眼睛最后一次为她们虔诚地祈祷。睁眼，她还是那个负琴轻弹的少女，还是那个不念情分的杀手。

后来任灵兮与父亲重聚，鸾、姬非、任白民一门师徒聚齐，云洛在其中说起自己父亲时还恍如隔日。黄子炎还是日日闲不下来地嚷着要跟他们比试，魂武也日渐精进。忘忧岛像是专为他们留了一席之地，他们的余生也就热热闹闹地从此开始。

后来无颜客继续为了追寻枫的下落而前行，那些失去的，他许诺终有一日将夺回的，他从不会轻易放手。乔瑟夫在敦国也待不住，干脆把飞艇弄来跟无颜客一起往漫无方向的目的地前去。也好，彼此有个照应，不至于独自一人，只有孤闷为伴。

后来焦狼也终于回了寒刃，仍然当他的队长。他仍会忠心耿耿地为莫国付出自己的所有。

后来。

有一个人很幸运，不遗余力地得到了一个王位和整个莫国，以及前任莫国之君所有的魂武之力。

莫向北原名其实并不叫莫向北。他自小浸润在雪水里长大，见过了莫国的太多残忍，见过了父亲的太多严厉。在这北风凛寒的极北之地，他失去过很多同龄人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于是他反抗，他不屈地叫嚣着违逆父亲的命令，抓住一切机会离开这块冰冷到骨髓都凝固的土地。他迫切地妄图做好他自己，他甚至看不起被地位束缚的父亲，当他终于能离开的时候，他几乎是毫无留恋地逃离了莫国。在那之后，他妄意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莫向北，意在苦劝别人莫向北国行。他不愿以莫家少爷的名号在这中州大陆上混迹，因为他对莫国之王的王座毫无兴趣。那只是束缚他自由天性的一个名字，忘了也无妨。

但当这个使命坠落在他的肩膀，他才猛地醒悟，原来无论自己逃离莫国多远，这份责任永远禁锢着他的灵魂，一辈子都逃不开。莫国之君……多么令人神往的名号，此刻降落到他的身上，他却觉得心脏被冰封存，永远不会再跳动。他闭上眼从父亲的手中接过那顶沉重无比的王冠，反手折断了自己的羽翼，看它们鲜血淋漓，再不能飞行。不再需要你们了，他勉强地扯出最后一个微笑，很抱歉地低声说。

那些假意的微笑，拙劣的伪装，一切都不需要了。自由闲散的个性，独身一人闯遍天下的壮志，也都应被搁置了。他，莫向北，现在是一国之君，统领整个中州大陆上军事最强大的国家。人民会爱戴他、谩骂他，有人羡慕，有人觊觎，在他手下会发生兵变，也会被镇压，莫国会有风调雨顺的年份，也会饥荒不断，虽然这些都是后话了。谁来关心国君是不是出于自愿呢，他们只知道他是君王而已。他手下的将军们也会与他相处很好的，虽然与他深交的恐怕没有一人。但没有关系，他可是国君啊。君王的孤寂，又是谁能够妄议的呢。

所以他不再笑了，那种没有意义的动作，太幼稚了。他戴上王冠，身披毛裘坐在王座上，冷着脸听手下的将领汇报他们的报告。外面大雪纷飞，永冬的北莫之国沉睡在幽静的雪底。这里好冷，他这样想着，虽然也并不在意。他照例是一个人，背负着他的双刀没有表情地君瞰着整个莫国，他的国家。

他知道他肩上的责任，他极不情愿地从父亲手里接下整个莫国——说他爱他的父亲绝对是假的，但也绝不是不爱。他敬重他的父亲，对其能力完全信任，可以说，如果他不是莫家少爷，或许莫振雄对于他来说会是英雄人物一样的存在。但他不喜欢父亲交给他的肩膀上的责任，他不愿去接受，甚至一味逃避。这就是他为什么改名叫莫向北的原因。他只想做个逍遥自在的浪子，无忧无虑地浪迹天涯，最好统领莫国的重担一辈子也别交到他手中。

但是，偏偏命运啊。莫向北，莫家少爷，自然要担负起重振莫国雄风的责任。即使他是一条生性恣肆、向往自由的雪狼，也注定要被命运的锁链锁进牢笼，永远不得脱逃。他手中握着北风和冰凌两重魂武之力，而这种力量必定是为守护莫国的利益所用。为了莫国的利益，在或许并不久的将来，他还会为此和他曾经的朋友站在对立面，比如越彼方和她的吴国。

他一个人站在高塔上，微长的白发在耳边随风翻卷，他远远地望着根本看不见的远方，那里有他曾经的朋友。他们曾见证过一个意气风发的金发少年，他也曾年轻过，逍遥过。只是十八岁的年纪，以及往后的余生，都要在这冰冷而无意义的王座上度过，对曾经的他而言或许是种折磨，但现在他想通了，这就是他的命运，他以为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反抗，却没想到这一切尽在命运的掌控之中。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臣服于命运，随波逐流，拾起父亲往日的荣耀，登上君位，抛弃自己的本性，褪去自己原本的色彩，接受这一切的注定。毕竟，那是他必须接受的，命运的注定。

“你变得和我一样了。”无颜客用敦国的飞艇送他回莫国的时候，盯着他被魂武的力量改变的发色这样说。

“是。”莫向北简短地回答，深不见底的蓝眸出神地望着天空里的不知何方。

“其实，”下飞艇的时候，他回过头对着无颜客扯出或许是此生最后一个微笑，“无颜。”

“我的名字并不叫莫向北。”

“我的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