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

“你跟了我多久？为什么要暗中跟着？”

　　“自你从西海出来以后……”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从西海出来了？为什么又会知道我出来以后，人在哪儿？”

　杨戬垂眸，有意的避开了这个问题，反倒是回答了她上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恨我，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从不现身。”

　　“我只是恨我自己为什么忘不了你。”她放低嗓音时，声音总是透着一股决绝的腔调，凄美却又止不住的情深。

　　“我每天不断的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你应该做的，这是对你的惩罚！可是我心里其实清楚的很，我身上流动的灵力，全都非我同族之人的灵力，而是…你的，是吧？”

　　她低头看着脚边的土壤，那上头刚钻出一抹葱绿的嫩芽，生出些春意黯然的气息。他为何能知晓自己在哪？为何能与自己心意相通？难道不正是因为，他像自己当年对待阿衡那般对待了自己吗？

　　“你为了不让我知晓，还是先将灵力渡给了我父王，在由他渡给我，对不对？可是你知道吗？从我一睁开眼，我就十分清楚，我浑身上下流动的气息是我曾经最熟悉的枕边人。”

　　杨戬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他一向如此，从来都不喜欢说过多的言语，无论是对自己的父母，还是妹妹，自己的兄弟，或是亲朋好友，甚至，还有自己的妻子……

　　“这股气息充满了我整个身躯，每时每刻都在隐晦的提醒我，是你救得我，是你花了浑身大半的法力救得我，救下了一个连自己亲生父母都放弃的我……”

　　她十分清楚而冷静的道出了一直埋藏在心里的话，道出这个残忍的事实。

　　其实她不是非要执意来找阿衡的转世，而是她早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待在西海了，她早就已经无处可去了。

　　无论是和离后，还是水域出来后，又或者是失去龙鳞后，由始至终，整个西海里，所在乎她的，其实也只有她母后一个人。

　　曾经她觉得，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龙母，是一个和她是有着血脉相亲的仇人，相生相克，直到很后来她才忽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相生相克，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依为命……

　　“龙王也想救你的……”那个如今在三界之中意气风发的男人，无力的握着双拳，试图着安慰这个几乎被全世界抛弃的女人。

　　“可是他不会救我。”她无法想象，她父王会为了救下她，耗尽灵力，西海若是无主，将会陷入多大的危机？那虽然是她父王，是她的生身父亲，可是同时，他也是西海龙王，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想救自己。

　　她坐在那柳树旁，忽然没来由的想起她的二哥，仅仅因为打破了一颗龙珠，便被父王携上天庭，意欲斩首，更别说自己如今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了。

　　她久久没有听到杨戬反驳的声音，忍不住自嘲的勾了勾嘴角，你瞧，连他都知晓，不会有人救你呢……

　　“那年杨婵说你整日闭门不出，其实不是因为心中愧疚，是因为你那时候，法力耗尽根本出不了门，对吗？”

　　“倒也没那么糟。”他下意识的弯了弯眉眼，故作轻松的回答着，语气似乎毫不在意。

　　“可是我活不活的成，关你何事？这一切的因果关系皆是由我所造出来的，就像造孽一样，造出来的！是我咎由自取，我与你本就应该早就在几千年前就在无任何瓜葛了，我龙鳞已失，连我父王都放弃救我了，你救我做什么？”

　　“我折磨了你几千年，难道你不想我去死吗？难道你不是觉得我烦透了吗？难道你不是觉得，我的所有一切爱恨嗔痴，都是有罪的吗？”

　　“所以？你救我做什么？”她忽然扭过头来，直勾勾的看着他，眼里蕴满了水滴，那水滴里藏着的全是挣扎无果后的凉薄痛苦与无尽的哀愁。

　　他看着她这般模样，忽然眼睛也跟着发酸，就像身处于火山之中，那滚烫的岩浆从他胸膛里涌出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你当年在西海岸边为何救我，我如今便为何救你。”

　　“我当年只是觉得你生的好看。”往事随风，她也想不到，这个曾令她执念成魔的初见，如今随着时间的流逝，极端的态度也全都消散了，只留下一股岁月的怀念。

　　“我如今也觉得你生的好看。”他忽然没来由的说出这样一句话。

　　“可我如今，已经不觉得你好看了。”

　　“是吗？我倒是觉得，你似乎一直以来都生这般好看，只是我从前眼拙，未曾发现过……”他深深的看着她，似乎要将她这副模样深深的刻在脑海里。

　　他记忆中的她，曾是那般的鲜活，明艳张扬，那时他还不是如今的司法天神，而是一个被天庭追杀的凡人，一无所有，她也愿意抛弃一切，嫁给自己。

　　他们也曾互相承诺过，要做一对令三界都羡慕的神仙眷侣，可是后来，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记得，她也曾小意温柔，体贴入怀过，可是后来为何会那般歇斯底里？他也记得，他也曾对她关怀备至，至死不渝过，可是后来为何会变得心烦意乱？

　　她爱他吗？这好像是一个毫不质疑的事实，那…他爱她吗？

　　爱……

　　只是这份爱，太过隐晦，隐晦到在哪一千年的婚姻里，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一直到西海诀别那一天，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其实他是在乎她的，其实他的心肠也没那么硬。

　　那为何不说呢？他只是觉得，当时那般境遇，已经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以至于由始至终，他似乎从未对寸心说过一句我爱你。从未说过她一直想听的这一句话，从未说过他一直觉得没有必要的这一句话。

　　情人眼里出西施，她似乎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只是又能如何呢？她曾那般渴望得到他的一丝丝垂怜，她等了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年。

　　她记得，她们成亲那一天晚上，争吵过后，她还曾经十分卑微的靠着他的后背，双手抱着他的腰，哭着求他，“杨戬，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起，你一定要骗我，就算你的心有多么不愿意，也不许说出，你心里最喜欢的那个人，不是我……”

　　因为那时她觉得，时间是无用的东西，只要她跟杨戬一直在一起，便总会幸福的，可是如今想一想，其实打败她们的，其实全都是时间……

　　而如今，她也已经不在等了。

　　她忽然莞尔一笑，那眼中的水滴从她面上滑落下来，滴在了她脚边的土壤上，而后消失不见，正如他们彼此之间的情意也即将消失不见。

　　“杨戬，爱已时过境迁，恨已沧海桑田，我们今生所走的路全部都错了，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

　　“是啊，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如果他在晚一些遇到她，在他已经成熟一些以后，在他已经是司法天神以后，想来，那时候，他们真的能成为让三界都羡慕的神仙眷侣。

　　只是，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所以，你还念吗？”

　　“念。”

　　“可是我不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