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她看着镜子，静静地看着，看着镜子里的那人，模糊的记忆中，她长得比自己好看多了，她的眼睛里有光，她一直在笑着，她的脸上没有皱纹，头发也是柔顺的，她过得很是潇洒快活。

　　可是明明那个人就是自己，为什么自己眼里没有光？为什么自己不会笑了？我眼尾后面这些皱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的发丝为何变得这般枯燥？为什么我的世界里，全都是坎坷和萧索？

　　她看着这面熟悉的镜子，仿佛透过它，想起了那些陈年往事，一些不过芝麻大小的往事。

　　她想起龙宫的大殿上，她曾经偷偷藏过一块云片糕在那宝座下，后来那天她被二哥拉去玩了，把这件事忘了，直到后来父王天天都闻到一阵臭味，才找到了它。

　　想起小时候去听心姐姐那玩儿的时候，不小心将她的珊瑚手串弄坏了，那时她哭的稀里哗啦的，好像直到现在自己都没跟她说一声抱歉。

　　她想起幼时，她每夜睡觉前，都缠着母后给她讲故事，讲她父王当年是怎么和母后在一起的，讲二哥为什么这么怕东海的那位敖琳姐姐，讲西海外面的世界……

　　还有为什么只有鲛人才能织出如梦如幻的纱布？她当年救下杨戬那一日，随手搭的那块帐篷，上面的白纱，还是她特地找鲛人要的。

　　忽然，她又想到当年哮天犬哭着来找她，说它主人不要它了，她那时就带哮天犬一座座山去找他，去质问他为何丢下哮天犬，直到很后来，她才想明白，他那时是被天庭追杀，不愿连累哮天犬而已。

　　她好像也曾气过那群梅山兄弟终日赖在杨府里，往茶水里倒过一大把盐巴。

　　跟，每次争吵后，满室的狼藉，吵起来的时候，那些东西是她一件一件扔在地上的，吵完后，也是她一个人一件一件的捡起来。

　　还有她在阁楼上，学着凡间女子，一针一线的绣过许多东西，有腰带、有鞋子、还有婴儿的衣物，小肚兜，小帽子……

　　她记得，那时她的双手全是针孔，但她却每天都乐此不疲的绣着，一个人坐在阁楼上，没日没夜的绣着，消磨时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回忆里变成了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只依稀察觉出好像是在一个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分别的日子，一模一样的平静，一模一样的无聊，可是突然间，她就发现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静、一个人闹、一个人守着一座府邸，可是直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来陪陪她。

　　那些人啊，就这么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慢慢沉沦，慢慢的陷入沼泽里……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了许久，久到有些分不清自己在镜子里面，还是在镜子外面？镜子里的她被困在镜框中，而镜子外的她又是被困在何处？

　　镜中的那个自己，日日无忧无虑，只等着人生像一张早已绘好的漂亮画卷那样，慢慢展开。

　　明明那些个前尘往事，那些在海中言笑晏晏的欢乐之声还在耳边回荡着不肯消散，可她人生的画卷，却早已被命运涂抹得面目全非，再看不出当年的颜色……

　　其实她自己也明白，自己落的如此下场，皆是自己咎由自取，是她自己前半辈子懂事太晚，太幼稚，而等自己大彻大悟明白的时候，已经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于是，她便歇斯底里的发着疯，因为只有那样才会有人注意到她，哪怕是厌恶也好，只有有人能发现自己，她越来越癫狂、越来越执迷、她不停的折磨着别人，也折磨着自己，可是一路走来，她慢慢的才发现，她只剩下一张戴在脸上，面目可憎的面具，和身后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原来，我已经那么老了吗？”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的说道。

　　其实她自己知道，她好像得了一种病，一种无药可医的病，相由心生，她不是人老了，而是心老了，她苍老的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躯壳上插满了了恐怖的尖刺，一边伤害自己，一边伤害着愿意拥抱她的人。

　　又或许说，她就像是一条臭水沟里的玫瑰。

　　人人都为她感到痛惜，都想将她捞起来，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忍受的了水沟的肮脏，愿意亲手将她带出来。

　　她渴望着有人能为她带来久违的温暖，可是她又拒绝着任何人的靠近，她总是不停地怀疑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她总是觉得，这些人都在厌恶自己，这些人只想害死自己。

　　他们害死她的孩子后，又想害死她自己，就像当年水域里的海妖说的那样，没有人在乎她，没有人喜欢她，没有人尊重她，没有人想起过她，没有人愿意和她待在一起，也从来没有人爱过她。

　　她只能自己一个人孤独的活着，一个人走在这荒芜的世界上，一边腐烂，一边求生。

　　当年，她被褫夺封号，发落回西海时，整个西海里的水族，皆以她为羞，那些谩骂、讽刺、流言和蜚语，就像是一群蜜蜂一般，弥漫在她耳边，不停的叫唤着。

　　她从西海最尊贵的三公主，成了西海的罪人。

　　海中水族越闹越大，最后，她的父王只能将她关押在深海水域里，她在那过了八百年，整整八百年啊，没日没夜、没也有一丝光亮。

　　她好不容易盼来的一个孩子，也没有活下来，时间的藤条对她施以鞭刑，可她却依旧不改本性，以精血喂养鬼魂，抽取心神作进献，纵使皮开肉绽，也丝毫不退让，执念将她拖入深海中，又将她置于光亮。

　　而海妖的蛊惑更是使她癫狂，使她后悔，使她执着。

　　那八百年里，她都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只要一闭眼，她便陷入海妖给她的那段梦境中，那个梦境是她当年和杨戬拜堂的场景，她就这么看着自己，凤冠霞帔的和杨戬拜了天地，可是在洞房花烛时，他掀起盖头来，那张脸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嫦娥的……

　　海妖说，那是它真真切切的在杨戬那里偷来的梦境，而不是幻术。

　　那场梦，她不知到底真的是不是他曾梦过的，他或许只做了一次，可她却在深海水域里，被海妖逼着做了无数次。

　　海妖每日每夜，无时无刻都在暗示着她，在疯狂的鼓动着她那颗狂躁的心脏。

　　只为了，要她的眼睛，和那一身的灵力，不停地通过玉石去供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