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国破的那一日，她在溪头浣纱。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夷族的铁蹄践踏在这片土地。
她沉默着，一下又一下，揉搓着手里的布纱。
乱世中，她只是个孤女，帮不到山河社稷，听不到朝野哀嚎，她只能远远看着京城方向燃起的冲天狼烟，做着手里的活计，只是为了生存。
手里的布衣在水里飘荡，恍惚中，却染上了鲜红。
她一惊，抬头一看，布衣上沾的鲜红，是鲜血的颜色。
蓝发的男子，紧闭着眼，浑身衣衫破碎，随着水流漂来，他身上的鲜血，染红了这片河水。
王默深深呼吸，犹豫再三，却还是走进旁，手贴近男子的鼻翼，想要试探鼻息，昏迷中的他却猛然一把死死拽住了她的手，无意识地呻吟，
“疼……”
二
淡淡的草药香萦绕在鼻尖，似乎还混杂着食物的香味。
他霍然睁开眼，摆脱了梦里的刀光剑影。
全身上下犹如碾压过的疼痛，他微微一动，便是疼的冷汗涟涟，再闻到若有若无的食物香味，他胃里还火急火燎的饥饿疼痛。
他强忍着疼痛，打量过这全然陌生的屋舍环境和自己全身已然被处理包扎过的伤口，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强撑着就要起床。
突然间，屋门被推开。
逆光中，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听到她似乎轻轻呀了一声，快步上前，迅速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柔软而温暖的触感从赤裸的胳臂上传来，他听到那温温软软中还带着些许胆怯的女声响起。
“你……你不要乱动，伤口还没有愈合，会崩裂的。”
那时的他犹如重伤走散的孤狼，用凶历来包装自己。
他明明很贪恋那温暖，却狠狠甩开，蓝色的眼里充满警惕和怨愤、痛楚。
“为什么救我？”
她被他甩地推后一步，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捧起了她进屋时放到一旁的碗，再次走到他身旁。
她抬起头，秀气的面容上很平静，唯独那一双眼，清澈、透亮，宛如春日里的溪水，潺潺。
她端起那碗一看就是煮得很软糊的粥，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唇畔，
“国破，山河在。”
“你，要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三
他在这个陌生女子的家里住了下来，告诉自己，这里地处偏僻，有助于他躲藏，并且配合她从山上挖开的草药，积极地治疗起来。
他满身的伤痕，被她悉心地照料，渐渐的恢复。
水不知道，他本是不轻易相信人的孤傲性子，在山穷水尽之时，看到这个女孩，为何却愿意去相信。
她一届孤女，却敢收留救治蓝发蓝眼特征显著的他，浣纱为生，却有一身精湛医术，能够识别挖掘草药并且治愈重伤的他。
但水除了第一次，却从不相问，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女子黑眸扫过，他心中便是说不出的若有若无的悸动。
她总是很忙碌，除了照料他以外，还要去浣纱。
她有一双很好看的手，白皙、修长，却总是要浸泡在那冰冷的水中忙碌。
她不爱说话，来给他换药或是送食时，也大多时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他却总是很紧张，尤其是每每她给他换药、柔软的手指擦过他裸露的肌肤时，他的耳尖，都蔓延上嫣红。
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低头工作。
水看着她乌黑的长发自头顶柔顺地披散而下，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荡漾，那一霎那，国破家亡的他，似乎有一点，忘记了那疼痛、那仇恨、那混乱。
弹指芳华。
四
这是一个安静的午后，她在水边浣纱。
水已经恢复得很好，能够自由走动，心念一动，便跟着她一起去了河畔，在她摆衣时，主动拿过盆里的衣裳，帮忙了起来。
他洗衣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很是僵硬，兴许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活计，但却看得出来，他是认真地想要帮忙。
她有些惊讶，侧首看向他。
那日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映出粼粼的波光。
而粼粼的波光中，他俊美的面容，犹如神铸。
她不由看了一会，直到男子面颊绯红。
她笑了。
淡淡却愉悦的笑容，却在笑声响起的第一刻，水便抬头去看。
蓝眸、黑瞳，两两相望。
河水在流，鸟儿在叫。
然而，目光对上的这一刻，万籁俱寂。
他伸出手，五官弥漫上柔和的笑意，
“你……”
刚毅的男声凭**兀响起，满含惊喜，
“少主！”
一身劲装的男子突然就出现在眼前，对着他跪了下去，重重磕头，欣喜若狂，
“天佑少主，属下终于找到了您！”
他的笑容隐去。
她的面容，再次平静。
四
“我要走了。”
她听到他说，手指微顿，继续忙碌手里的活计，只平静地道了声，
“嗯。”
他痴痴凝视着她的身影，手渐渐侧握成拳。
这一刻，他居然希望，这个女子，这个一直安静、无波无澜的女子，能够打破她那古井无波的面容。
他在期盼什么呢？
水，不知道。
他想到下属和他说的百姓的触目惊心、敌人的嚣张跋扈、臣子的忠心祁盼……
“你，要和我走吗？”
她沉默了会，手拂过水中飘荡的衣纱，
“不。”
她，缓慢而又坚定地道。
水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谷底，但他素来骄傲，又想起自己此去前途凶险未卜，他抬起手，有些冒昧地摸上女子柔顺的长发，轻轻抚摸。
她颤了一下，出乎意料，没有躲避，只是任由他一下又一下抚摸过秀发。
良久，
“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我会还来一片大好山河。”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又郑重无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等我回来，好吗？”
她终于抬头，目光一如初见时的清澈无暇。
她看着他，微微笑，
“我是阿默，沉默是金的默。”
五
水后来很忙碌。
刀光剑影、明枪暗箭、勾心斗角。
他的面容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只有严肃和认真。
他和他的臣子属下们，忙于复国退敌。
凶险重重，他数不清自己遭受了多少次暗杀亦或者明捕，身上的伤痕好了又添。
多少次生命垂危，他挣扎在求生一线，昏昏沉沉。
下属在抹泪，大夫在叹气。
他却咬紧牙，每每痛苦不堪之时，他的脑海中，都浮现那一道安静的身影。
她对他笑，笑的明媚、温暖、动人。
她说，
“你，要活着。”
“活着，才有希望。”
他要活着，活着，才有满目山河，才有——她。
六
当他披盔戴甲冲进王宫、砍下敌族首领的头颅踩在脚下，他登上皇座。
敌人们纷纷臣服，属下们热泪盈眶，百姓们高呼万岁。
水国的少主，不，现在的水国君主，历经国破人亡、千辛万险，最终复国。
水看着载歌载舞庆祝的人民，看着终于再次海清河宴的大好江山，他脑海里这一刻充斥的全是那个女子的身影。
他一骑绝尘，直至冲向了他们相遇的地方。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
当初迫于他身处险境，她不愿，他便也没有强求，只是留了人在那里保护照顾她，便默然离开。
这些年，东征西伐，他一心复国，也没有回去看她，不知她现在可好，瘦了没，吃的香不香，睡的好不好……
他决定了，他要以水国君主之身，亲迎她回宫。
他甚至想，阿默也许还会拒绝，但没关系，他可以等，多送点东西，多陪陪她，多磨磨她……
这些年的魂牵梦绕，水渐渐明白了他对她的感觉。
他要许她，水国皇后。
水一路疾奔，在看到熟悉河流屋社的那一刻，几乎是雀跃着下了马，快步走向那个屋子。
他，已等不及要见她。
却在看到神色慌张匆匆忙忙跑出屋子的被他留下照应她的下属时，脚步顿住。
“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默姑娘用迷药迷了我昏睡了一整夜，待属下醒来，她已消失不见。”
“属下找遍了附近，未曾见到默姑娘的身影，只看到这一封书信。”
水所有的雀跃与欢喜，这一刻凝固。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打开了那封书信，清秀的字迹跃入眼帘，
“我叫阿默，沉默如金的默。”
“还有，我姓王，御医王家的王。”
尘封多年的记忆，这一刻，扑面而来。
七
长长的宫廷走廊，黑暗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身影，她蜷缩成一团，瑟瑟躲在角落。
彼时年幼贪玩的水国太子摆脱了下人，独自跑到了偏僻无人的角落想要自由玩耍，却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他循声找去，却看到一个女孩子缩成一团埋着头哭泣。
他拍了拍她乌黑的头顶，意外发现这手感不错，就顺手又多撸了一把，却把女孩吓得一下子抬起了头，往后退了好几步，水汪汪的大眼睛怯怯看着他。
唔，大眼睛黑黑的、圆圆的，好可爱。
男孩看着那双眼，下意识想到。
“不，不要抓阿默，不要杀阿默……”
女孩却是害怕极了，浑身都在颤抖。
男孩却觉得好玩，他歪了歪头，水蓝色的眼眨巴眨巴，“为什么要抓你、杀你？”
小女孩又退后几步，然而身后就是墙壁，退无可退，她泪珠开始大滴大滴地滑落，
“你们都是坏人，坏人，杀了爹爹娘亲……”
男孩看着女孩哭的伤心，甚至开始打嗝，他想了想，掏出怀里的手绢，走上前几步，轻轻擦了擦女孩的眼泪，从不会安慰人的他抱住女孩，学他母后安慰哭泣的他时那样轻轻拍着小女孩的背，
“不哭不哭，阿默，你最乖了。”
女孩浑身僵硬了一下，哭的更加伤心。
男孩又想了想，“你别哭，我听人说，沉默是金，你叫阿默，你沉默不哭，会有金子的。”
“真的嘛？……嗝……”
小女孩抬起头，泪眼汪汪，鼻头都红红的，一边打着哭嗝一边问，
“可是阿默不要金子，阿默只想要爹爹娘亲……”
“你先别哭，就给你找你爹爹娘亲。”
“你家是哪个？”
“我姓王……嗝……御医王家的王。”
小男孩终于沉默了下去，他再小，也是帝国的太子。
不同于养于深闺不通政令的小姑娘，他听说，御医王氏，劝导水国帝王、他的父皇不可贪恋炼丹长生之术、有伤龙体，父皇大怒，革去职位、全家抄斩。
而今日，正是将王家老小送去斩首之日。
他当时尚小，却也习惯了父皇的暴虐无常、嗜杀成性，听闻王家惨遇，也只是皱了皱眉。
但这一刻，他看着大概是趁看守无意或者是有意松懈下逃出宫狱、藏在宫中偏僻处的小阿默，有一刻无言。
“对不起……”
小男孩抱着小女孩，低低道。
八
后来，小男孩利用自己太子的身份，把小阿默伪装成他的伴读侍从送出了宫，告诉她，好好珍惜生命，一定要好好活着。
他将他从太医院偷出的医书还有一些他宫里不显眼的珠宝给了她，摸着她小小的脑袋，
告诉她，
“小阿默，这医书，是你父亲著写的，你……带走吧，但不要再行医了……”
“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做些普通的活，你要活着。”
“你看这大好山河，天高海阔，多好，忘记你的爹娘吧，好好活下去。”
“活着，就有希望。”
“好。”
十
后来的后来，小女孩找了个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
失去亲人、独自飘摇的生活，有多苦，小女孩说不出来，却听着那个蓝发蓝眸的小哥哥的话，好好地活着，再难也没有放弃。
她渐渐长大，去偷听私塾先生讲课认字，回家翻阅医书，她学得很快。
然而渐渐长大的她却慢慢明白了当初的真相，是当今帝王无道，残杀她家人。
她一家所有人，记忆里严肃却关爱的父亲、慈爱温柔的母亲，都随着那水国君主一声令下，葬送了性命。
她恨，她痛，却无可奈何。
父母之仇，灭门之恨，这些年流离在外所受的苦楚，都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所赐。
一届孤女，又能如何？
她只能收起这满腔仇恨，艰难地在这乱世求生。
很多时她撑不下来，她都想起那个男孩的话，咬咬牙，便又撑了下去。
只是她心里无比清楚，救了她的他，是仇人之子。
蓝发蓝眼，水国皇族独有的特征。
他的父皇杀了她全家，他却救了她。
十一
时光荏苒，十一年后，她再次遇见了他。
满身伤痕、国破家亡的他，狼狈不堪地飘在河水上，被冲到她身旁。
王默第一眼便认出了他，最终，她也救了他。
王默告诫自己：这只是因为他当年救了你一次，你要报恩。
他是他，他父皇是他父皇。
你不可以见死不救。
然而，王默从未想过，她会对他动心。
多年后的重逢，她救了他，照顾他，不言不语，却不知何时眼里、心里都是他。
她居然会喜欢上杀她满门的仇人之子！
那相处的默默时光，她每夜噩梦，梦里面，父母流血的面容上满是怨恨，在控诉：
“阿默，你怎能喜欢上仇人之子！”
“阿默，你不孝！你忘恩负义！”
……
“不……”
父母一声声怒骂，她一夜夜惊恐醒来。
后来，他说，和我走吧。
王默笑着，说了不。
那是她最后一次对他笑。
多年后，她听闻他收复山河的讯息，终于安心。
她知道，他必然会来迎她。
可是，他们之间，隔了家族，隔了——生死。
她放不下对他的喜欢。
可是，她也放不下——父母家族的恨。
对不起，爹爹，娘亲，阿默不孝，不能为您报仇雪恨。
对不起，为我擦拭眼泪的蓝发小哥哥，阿默，要食言了。
山河虽好，但，活着，也没有希望。
十二
水国第二十代君主，四十岁，猝。
这位一手恢复山河、平定乱局、建起盛世的水国帝王走的那一日，举国悲恫。
这位乱世明君，是个好皇帝，励精图治，在位时还为先帝时期无数冤案平复，包括先帝时期的御医王家。
然而，他也是个怪皇帝。
他终生未娶，只过继了旁支的孩子继承皇位，还给自己拟定谥号为“默”
默帝，臣子不解，纷纷相劝，他却只摇头说，“沉默是金。”，大臣们便不好再相劝。
据闻默帝死时很平静，只要求新帝把他埋葬在一处河流旁。
他很少笑，临近死亡时却笑的温柔。
他说，
“是我和她重逢的那条河畔。”
“阿默她，在等我。”
阿默，没有你，满目山河，皆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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