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因果

**

　　九十多岁的老人家，大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不过这个年纪去了，也是喜丧。

　　江池年问起她女儿的下落时，那双浑浊凹陷的眼里才透出一丝生气。老太太气若游丝，江池年附耳勉强听清几个字——

　　“女儿是捡来的，但是最近突然消失了。”她大概拼凑出一句话，讲给虞渊听。

　　“失踪了？”

　　“兴许吧。”

　　看着眼前这位进气多出气少的老人家，江池年实在不忍把心中的猜想告诉她。

　　替老太太掖好被子，和虞渊一同出了茅屋。

　　那天在马德友家，江池年发现他的车头处有刮痕，而在车轮胎上抠下来的东西正是用来染布的蓝草，马德友很可能来过这。郑婉的旧衣上有蓝草染料留下的水渍，而这个村庄人丁寥落，又恰好刚失踪了一个姑娘，十有八九是郑婉。

　　郑婉本来是这个村里的人，莫名失踪进了百乐门，设计杀了刘央和徐子敬。

　　抛开鬼神一说，确实无法解释这件事的前后逻辑。她看向郑婉生前住过的地方——院子里摆了几个高架和几口大缸，郑婉平日染布的地方应该就在自己家，那么她的日常活动范围不会太大，很有可能……

　　她推开院门往外走，果然在离这不远的路中央发现了奇怪的轮胎痕迹，正常行驶并不会留下如此深的痕迹，除非在这里发生过意外。

　　联想到马德友车头的剐蹭和郑婉疯狂的报复行为，以及三人当街撞人的前科，不难推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江池年早前发现郑婉常年佩戴丝巾，而她上回不慎露出的脖颈处有红痕，那并非红疹，而是血荫，即掐痕。那掐痕并不规则，左侧掐痕稍短，且尾端呈现圆弧形，这不禁让她想起那日刘央葬礼上，马德友右手大拇指所戴的玛瑙扳指。

　　郑婉应该在那场车祸中丧了命，才给了桃花妖上身的机会，可那只妖物何故要横插一脚——

　　“小心！”

　　江池年被虞渊的惊呼拉回神志，猛然转头，虞渊冲她狂奔来的方向有一辆车，正以惊人的速度驶来，一路风驰电掣像匹失性的疯马。

　　江池年反应不及，眼看车头迅速逼近，身子忽然一轻，眼前景象倒转飞旋，随即摔到了一旁的草丛里，后背被虞渊用手垫住，那样重地砸下来，却感觉不到太多疼痛。

　　反观虞渊眉头紧皱，手从她背后抽出时血迹斑斑。

　　“砰——”

　　两人循声看去，那辆车子撞上了路边的大树，车毁人亡。

　　江池年抓住准备起身察看的虞渊，“车头都扁了，没救的。”

　　虞渊手背有些灼痛，被地上的石子磨的，本来没什么，但见江池年盯着看，眉目间担忧显著，顿时就疼得不行，抽了口气叫苦连天：“痛！”

　　江池年摸出一根手绢，给他缠了两圈，这荒郊野外也没有药，只能先将就，聊胜于无。

　　虞渊志得意满，观赏了好一会儿，才跟着江池年去察看情况。

　　直到此时两人才意识到，这辆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车，和马德友家中停放的那辆一模一样。

　　而车中当场死亡的人，正是马德友，他卡在方形盘和座位之间，浑身是血。

　　江池年叹了口气，郑婉的目的达到了，而她的复仇计划，也算完满落幕。

　　**

　　张诚火急火燎地赶来现场时，虞渊正举着手翻来覆去地看。

　　“少帅？”

　　虞渊没搭理他。

　　张诚心里腹诽：这手绢是好看，但也不至于如此痴迷吧？

　　但他不敢说出来，目光瞥到不远处发呆的江池年，当即福至心灵，他顿悟了。

“高啊少帅！实在高明。”

　　余光瞄见张诚竖起的大拇指，难得虞渊心情愉悦，没跟他计较。扯了扯手绢上的蝴蝶结，藏宝似的将手背到身后。目光投向江池年，原本松懒倚着车的身子倏地弹起——

　　“年儿！”

　　江池年不知何故昏了过去。

　　**

　　她昏昏沉沉，而眼前的景象已从白日变成了黑夜。江池年扶着脑袋环顾四周，泼墨一般的夜色里，郑婉家亮起一点灯光，那是古旧的烛灯，在风里明明灭灭地摇晃着。

　　江池年用手捂住口鼻，院中妖气浓郁，刮得她几乎站不住脚。

　　郑婉将晒干的布匹收好，推开院门走了出来。她看不见江池年，旁若无人地从她身体里穿过，与此同时，一长串喇叭声伴着疝气灯刺眼的光疾驰而来。郑婉如同方才的江池年一样呆立在路中央，巨大的恐惧下她根本挪不动双腿，可惜她没有江池年那般幸运。

　　刹车声尖锐刺耳，在荒寂的山谷间游荡，郑婉的身子倒在车头前，她尚有一口气，如果此时施救，她未必会死。

　　车上下来三个人，他们被满地的血吓坏了，全无飙车时的快意猖狂，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争先恐后地爬回车上，像是商量了许久，最终江池年看见马德友走了下来，他走到郑婉面前蹲下，伸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郑婉没有力气挣扎，临死前圆睁着双目，似要把几个畜生的嘴脸牢牢记住。三人上车扬长而去，而地上的尸体无人问津。

　　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道路尽头传来笑声，轻慢而阴森，如同鬼魅作祟。

　　树影中行出一个婀娜身影，她手里提了一盏笼灯，步履极慢，却速度极快，转瞬便到了郑婉的尸体前。那描金龙头长杆向上轻挑，照出一张绝艳无伦的脸，衣带翩然如流风，似山壁上破画而出的舞女。妖气化风，吹得天地同颤。

　　她就站在江池年面前，两人的目光在虚渺的幻境中对上，隔着生与死，和淆乱交错的时间。大风猎猎，而她手中的笼灯纹丝不动，提灯的妖女化作一缕轻烟钻进了郑婉的身体里。画面的最后，江池年看见地上的尸体死而复生，举止僵硬如戏偶，而那鲜血浸染的唇向两侧咧去，露出一个诡异万分的笑。

　　……

　　江池年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车后座上颠簸，副座上的虞渊耳尖，转头来关切道：“没事吧？”

　　她摇摇头，坐起身，像是发了一场梦魇，但那分明不是梦魇，郑婉一直在暗处盯着她。

　　将冰凉的手脚缩成一团，江池年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坚定：“刘央、马德友、徐子敬撞人逃逸，尔后相继死亡。”

　　虞渊沉默片刻，问：“死因呢？”

　　“心有愧疚，梦魇缠身，都是……自杀。”

　　对于这起荒谬的凶案，这已经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查了半天最后归因为自杀，虞渊显然不信，直觉告诉他，江池年有意隐瞒真相，但他没有证据。

　　**

　　两天后头版刊登出刘央一案的最新进展，江池年合上报纸，喝了口茶。

　　江浪探头去瞧了眼，“结案了？”

　　她没精打采地咕哝：“嗯。”

　　江浪觉得新奇，“怎么蔫吧了？前几天不是干劲十足嘛？”

　　江池年捧着温热的茶杯在脸颊上滚了滚，“他们三个死有余辜，可是郑婉多可怜啊，明明那么努力地活着。”

　　更让她挫败的是，那只妖物的作为有理有据无可厚非。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宋枝枝听说她又破一案，拎着点心前来道贺，却被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到了。

　　“怎么了呀？瞧着小脸白的，死三天都没这么白。”

　　“枝枝啊——”她语重心长，“不管做人，还是做妖，最重要的就是遵纪守法，我们相信法律，相信公理，不能滥用私刑。”

　　宋枝枝捧着她的脸左右瞧看，“郑婉都抓进牢里了，你少操点心吧！”

　　“哎……”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突然咦了一声，“抓进牢里？郑婉？怎么可能？”

　　三人都是自杀，跟郑婉半点关系都没有，警察没有理由抓她。况且那妖物只夺舍了郑婉的尸身，又能随意化形，想逃跑还不容易？怎么还抓进牢里去了？

宋枝枝还没说话，就看见江池年鞋都没穿便往外跑。

　　“你等我啊！”

　　**

　　郑婉关押的地方在城东大狱，江池年向狱警一打听才知道——郑婉主动认罪，说三人的死皆有她一手造成。

　　这不就乱了套吗？

　　一旦郑婉认罪，案子里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必然会被揪出来，到时候细查下去，难免要往鬼神论上扯，眼下正值内忧外患的生死关头，经不起半点风吹浪打。

　　江池年气冲冲地往牢里闯，狱警想拦她，被张诚喊住：“让她进去。”

　　狱警扭头看见是张诚，诧异道：“张副官怎么来了？”

　　“上次劫狱的事情，查出什么了没？”

　　“您稍等。”

　　狱警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封好的纸袋递给张诚，“这是劫狱那两个人的尸检结果，还有一些走访记录。”

　　张诚接过，用手掂了掂，分量挺足，“活儿干的不错嘛！”

　　“张副官过奖了。”

　　张诚临走前还没忘再叮嘱一句：“机灵点，那位小姐你可得罪不起。”

　　“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