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明兰驾着马,奔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要去干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飞鸟,天罗地网地洒下来,便将她死死地困住,险些将要窒息。
她实在是不知,那个最为尊贵的位次,对这个时代的人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此多的人一头扎进立储之争,哪怕将来会被满门抄家、就此绝后,也要踏进去尝一尝滋味儿。
那邕王,年纪最长,子嗣众多,官家最是有意将东宫之位传给他。而此人偏偏资质平庸,不能服众,因此蛮横,手腕诡计多端,为的就是获得更多权贵的支持。
他唯一的女儿嘉成县主,被他捧在手上长大,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男人,也不例外。
更何况,邕王妃也一句话道出邕王一家汹汹的野心:
“若是天下,像齐家这种空有虚弦的人家,也能对着王府笑,背着王府骂,今后的天下,那还了得。”
是啊。
齐国公一家,看着位次尊贵,实则空有虚职而已,手里一点实权也没有。如今全是靠着平宁郡主靠着皇后娘娘身边长大,得官家一点青眼,齐国公家才能保住十几年的兴旺。
齐家,又人丁不旺,子侄不争气,全靠着齐国公家一支撑着。而齐国公如今只领了个虚职,并不受官家的赏识。
这样的人家,若是邕王还不能轻轻松松地拿捏在手里,那今后,他要如何稳坐东宫之位呢。
况且,齐国公家虽无实权,但好歹也是皇亲国戚。若是如今邕王家能和他家联姻,那不就是告诉天下之人,风往哪边儿吹了吗?
所以,一个小荣妃和荣飞燕,一个齐家,还有......一个区区五品的盛家,在他们眼里,什么也不算,只不过如同那蝼蚁一样,只要轻轻一踩,便即刻灰飞烟灭,痕迹都不留下。
......
明兰驾着马,漫无目的地游荡着,马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可是她一个回神发现,竟然兜兜转转,还是到了齐国公府的门口。
这齐国公府,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主动到来的地方。那时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想着,到这个地方的路或许以后会用得到,还小心翼翼地记住、画下来,藏了起来。
可如今再到这里,竟已落到如此的光景。
天意弄人。
她想到,就算那荣飞燕和嘉成县主未在金明池外的马球会上看中齐衡,那也必定会有千千万万次机缘巧合让齐衡得了她们的青眼。不是在这一家的宴会上,就是在那一家的茶会上。无论哪一次,都还是会转回历史本来的样子。
她还想到,若平宁郡主就算是没有看到小公爷和别人私会,可如果她在侯府里瞧见了不为给她传话呢?瞧见了那原本应该呆在家里,却忽然出现在侯府里的小公爷呢?
那平宁郡主或许也并非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那样一个金尊玉贵长起来的人,家世渐渐没落,她不得不支撑起整个家族的兴衰使命。若是一个节骨眼把握不好,就很有可能会落得满门被抄的下场。被邕王一家拿捏着,她断不能让齐衡随心所欲,否则齐家日后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任邕王一家宰割了。
所以她觉得,无论不为该不该死,她都必须要把他打死。
那不为是和齐衡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有多亲近平宁郡主自然是知晓。她宁愿让齐衡内心恨着自己,也不愿拿整个家族的兴衰作为筹码去赌。
可是她也未曾想到,那邕王已经跋扈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国公爷扣了,还光明正大的让人过来威胁。她去宫里面上不得,连平日里和自己最为亲近的皇后都对她敷衍着,她才知道,原来齐家已经无路可走。
既无路可走,便要有一些东西牺牲。
她护了齐衡那么久,才把他培养成如此的君子之骨,浩然之姿。可一夕之间,他齐衡的整个世界就可以分崩离析,碎得连渣子都不剩。
那是多么痛的领悟,才能让一个豁达纯净的少年满眼泪水,痛苦又嘲讽地说:
“外面看着,觉得我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们看着大内,也觉得官家威风八面,四海来潮。可我们都是凡尘之人,又不是神仙。官家心中有苦,像我们这样的人,心中也有苦。”
凡世之人,皆苦。
......
明兰下了马,隐藏在夜幕里,她静静地倚在马儿的身上,双眼空洞地看着齐国公府的大门。
没过多久,齐国公府的大门打开了。齐衡独自一人驾着马出来。一个扬鞭,便绝尘而去。
明兰知道,他去了邕王府。
她没有露面,没有阻拦。她什么也没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若是早知如此,又有什么用呢?
她一个凡尘之人,又不能只手遮天。齐家这盘棋,是个死局。
她,还有盛家,就是小小的牺牲品罢了。或许,连牺牲品都算不上,只能叫做沙尘暴中的一粒沙。
那邕王妃,拿齐家的后路和她明兰的性命,嘴脸丑恶地要挟、逼仄,让他就范。
齐衡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为了那铮铮的忠骨死去的资格都没有。他只能苟活。
他不禁仰天大笑,说:“我朝的江山,竟然要落到你们这种人手里,可笑啊!”
更可笑的是,自己,还要成为他们的垫脚石。
这江山,就要变天了。
......
丹橘和小桃匆匆地赶到齐国公府,便看见明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二人连忙将明兰扶上马车,此时的明兰已经冻得快要成了一根柱子。
小桃急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小姐,无论怎么样,你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呀。”丹橘也连忙为明兰披上披风,拿来暖手壶,说着:“是呀,小姐,你若是这样下去,那老太太不得心疼死呀。我们也心疼您哪。”
明兰仍旧是呆呆的,话也不说一句。
小桃和丹橘就陪着明兰等着,虽然她们也不知道到底在等着什么。
过了约么有一个多时辰,明兰从微微掀开的窗帘处看见了那一抹失魂落魄、踉踉跄跄的身影。
齐衡牵着马,硬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踱了回来。
他走得慢,走得虚虚浮浮,也走得刻骨铭心。
他像是喝醉了一般,东倒西歪。可是,到底是他醉了,还是世人皆醉,唯独他一夜之间变得清醒起来?
齐衡站在门口,抬头看着那块刻着“齐国公府”的牌匾,良久都没有动作。
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唯一叫人看得清楚的,便是那个犹如春日阳光般的俊朗少年,那个满是才华、看淡世间之物,唯独追求心之所向的少年,一夜之间就褪去了青涩,永永远远地回不来了。
良久之后,他重新抬起步子,缓缓地踏进了齐国公府的大门。
这一去,便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明兰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大门里传来了声音。
“不好了!小公爷晕倒了!快叫人来!”
明兰终于痛苦地蜷缩起来身子,眼泪很快就把身上的裘裙打湿了一大片。她捂着嘴,哭得呜呜咽咽,哭得悲恸可怜,哭得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野兽般叫人悲悯。
小桃和丹橘连忙蹲下来,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一边急急忙忙地叫马车夫驾车回盛府。
这时小桃好像听见明兰小声地喃喃着什么。于是将耳朵凑近了明兰,问着:“小姐,您说什么?”
明兰哽咽着,嗓子里面竟是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了,小桃只好再凑近。
这一回,她听见了。
“其......其苦不......不堪说,其痛难言......停......”
其苦,不堪说。
其痛,难言停。
“洛河......三千......星......不独......不独照......月明......”
洛河三千星,不独,照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