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一）牧野

那把横砍过来的青铜大斧在黄沙飞土中隐没了轮廓。

　　辛突然回想起自己少年时搏斗过的那只怪兽，那时飞舞的爪痕，并不比这斧更小，战车一样宽阔而赤红的身躯，也比这身着皮甲的男人更恐怖。

　　可是这一次，却有一种无法反抗的无力感不知从何处传来，软绵绵的裹挟住了自己坚实有力的拳脚。

　　是的，自己怕了，怕什么？不是那几万只想要杀死自己的血红的眼睛，也不是高天中手握着奔雷和烈火的神将，更不是深埋在尘土里把鲜血涂满一片草地的残躯，自己怕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人的动作在自己眼里像是放慢了一般，他也算是个威猛的汉子，能轮得动这百斤的青铜战斧，但是辛不屑于看清他的脸，只是猛的如正待进攻的蟒蛇一般伏下身体。

　　战斧从头顶上略过，在男人惊恐的眼神中，他笔直的冲锋，紧贴在地面的闪亮的青铜长剑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压抑，在残红的夕阳中挑出一道漂亮的血弧。

　　踏过浸透地面的温热的血，辛把断裂的青铜头盔踢向一边，男人的头颅也骨碌碌的从山坡上滚下去。

　　它跳动着，雀跃着从卖力战斗着的甲士之间穿过，从灼热的毒蛇一样的火焰上滚过，从倾倒的白色玄鸟旗帜下滚过，最后撞在了无人注意的马尸胸口上。

　　辛好像突然明白了，他明白自己在怕什么了。

　　“除暴君！正天道！”这一声惊雷一样的怒吼从天边向整个平原横扫过来，任何一架战鼓都不如这声音响亮雄浑。

　　紧接着一轮更猛烈的进攻便从后方汹涌而来，蚂蚁一样的人潮从草坡上迈开最大的步子冲了下来，他们如每个商军战士前日的梦一般，红着眼睛，敞开着双臂想要撕碎站在这里的，虚弱不堪的男人们。

　　站在火焰中的商军战士们都穿着纯白的战甲，此刻已经如早春的污雪一般沾染了烟熏的黑色和敌人的血红。

　　他们刚刚死命搏斗，扭断敌人的脖子，就看到那铺天盖地的赤色人潮举着最新的武器，穿着最厚的铠甲，架着三匹马拉的战车，如焚过原野的烈焰一般踏着一地的碎尸远远的冲锋过来。

　　身骑墨黑色战马的青年身着一体的立领暗红色战甲，高高的青铜头盔雕刻着凶怖的野兽面孔，身后飘荡的披风绣着最精美的凤凰，盘绕在他的背后凶狠的凝视着远方的敌人。

　　他身边的护卫们高高竖起凤凰大旗，左手边的白衣老者颔首狞眉，胯下骑着脖颈宽阔的四不像怪兽；右手边的武士高出老者一头，豹眼怒瞪，捏着双锤；

　　他的身后还站着各色神将，持着尖塔，长棍，生着八臂，三眼，天空中略过一片闪亮的雷霆，那便是刚刚怒吼声的主人。

　　他扑闪着比人还要长的翅膀，所过之处雷电纵横，草木焚尽。终于有白衣战士熬不过精神上的煎熬，哭喊着向后方逃去。

　　这恐惧便如瘟疫一般扩散开，一传十，十传百，一大滩雪软了，化了，变成几团无力的雪球，又最后被肆意疯长的雷电与烈火蚕食。

　　帝辛，也就是当今的纣王，他站在山坡上，把每一位战士的殒命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为何而恐惧了，他恐惧的是这万名将士的倒戈，万里疆土沦为他人鱼肉，他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九天玄鸟赐给商人的美丽世界，终究还是亡在了他的手里。

　　“反贼休得猖狂！”

　　姬发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影从滚滚人流中匹马逆行。不，那驰骋在逃兵中向着百万大军步步紧逼着的并非凡间的马匹，而是一只肩高七尺的墨色麒麟。

　　那端坐在麒麟背上的老人已经须发皆白，披着赤红的重甲，飘荡的须发却像是在云雾中翻腾。

　　硕大的怪兽瞪圆了双目，虬须炸起，对着洪水般的联军战士仰天长啸，滚滚音浪像海啸一般掩盖住了震天的杀声。

　　有一瞬世界变得无比安静，联军的战马都像丢了魂一样呆呆立在地上，甚至不敢打一个响鼻。

　　武王冷冷的笑了：“闻仲，你这老家伙果然会来”。身旁的白衣老者摧动了胯下的四不像：“大王，臣去了。”

　　他又命令身边的一众神将：“你们不要动，保护好王的安全”

　　“闻太师来啦！”白甲的将士们士气大振，身上的白色翎羽也纷纷立了起来。闻仲骑着墨玉麒麟从一众将士中走过，他身上威而不露的气息似乎变成了一种无形的光芒，唤醒了战士们心底最深的勇气。

　　这名威震朝歌的老臣是战无不胜的，即使在这样的险境，跟着老将军，他们愿意在战一次，把自己的生命毫无保留的献给自己的王。

　　纣王和自己的一众武士也从北侧的高坡上走了下来。闻仲看着他一路迈过敌人的尸骸，眼底的那股火焰还没有消散。

　　“王，将士们都在等着您”闻仲说。

　　“太师，我……”纣王面色有些惶恐，可是在众将士的注目下，又迅速隐藏起这份情绪来。

　　“臣和这牧野的一千四百名将士，愿为大王出生入死”

　　“值得吗？……”纣王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细微却极沮丧的质问了一句。闻仲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半晌，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像极了一个田间地头追忆过去的老头。

　　“当年大王说要建立一个人与妖和谐共存的美好王朝，臣与大王大吵了一架，大王可还记得？”

　　纣王用力的点了点头，脸上沮丧的表情却愈发明显了。

　　“可是那之后，大王不还是一意孤行的做下去了吗？当年被您排挤的老臣们现在都在对面盼着您死，您提携的这群新人，不也都还在您身边咬着牙吗？”

　　纣王像是寻找着救助一样把目光望向负伤的将士们。这群年轻人年龄不过十八，握着沉重兵器的手臂还在汩汩的流血，他们中的许多已经无力维持人貌，吐着獠牙扬着长尾，染血的鳞片滴落异色的黏液。

　　“吾等臣子，做好臣子的事情就好了。不管是人的国，还是妖的国，那都是大王的事情了。”

　　“在我为大王伐东夷，平北海的这几年，我看遍了大商境内的殷民，人妖和平，安居乐业，其实也没那么糟糕。若非那日大王的一意孤行，恐怕也就没有今日他们的生计了。”

　　闻仲看着大王的脸色一点点好了起来，也终于下了决定面向了前方血色的战场：“大王的事情，只有大王能做。老臣的事情，也只有老臣方可为之。”

　　他猛的摧动麒麟，怪兽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好像把整个平原的风都喷吐向了战战兢兢的敌军。

　　战无不胜的闻太师回来了，他扬起双鞭大喝：“为了大王！”

　　“为了大王！”将士们已经重新组织好阵型，拼上了必死的信念，向着浩荡的敌军发起了绝命的冲锋。夜幕已经降临，远处灯火阑珊如天上星空倒映着的便是举世繁华的朝歌城。

　　轰隆隆！亮闪闪的白光把夜晚照耀的和白日一样明亮，但是在雷电的映照下，地面上奔跑着的白甲战士们却纷纷变换了容貌。

　　在肆虐的奔雷下他们的瞳孔放出火炬一样的光，从双目溢出的漂移不定的能量燃烧成一缕光雾，而他们厚重的战甲下瞬间身形暴涨，好像雨后春笋一般，这群战士在五步之内已经有人变成了五六米高的巨物，似是充血而赤红的皮肤上覆盖着装饰一样的铠甲碎片。

　　山头的神将们也都坐不住了，此刻正是他们来这里的意义。

　　哪吒首当其冲，在脚下两团火球的助力下他的速度瞬间超过了奔驰的战马，如一条长龙般飞至战场，八臂三首法相舞动长枪，明亮的火焰把黑暗中一群怪物的模样映照的清清楚楚。

　　而一直稳坐在墨玉麒麟背上的太师闻仲在这时也剥了上衣，两把双鞭在手中一震，似乎有一层金衣紧紧附着在他满身伤疤的身体上。

　　闻太师怒发冲冠，如雄狮一般挥舞双鞭，联军战士还未靠近，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翻在地。

　　“这是最后一战了！”纣王扬起面庞，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徒手与猛兽搏斗的少年。

　　至少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同自己的梦想一起奋战过。他想到朝歌城里的那个人一定还在像每个夜晚一样仰慕着自己的英武。

　　“这是最后一战了！”帝辛握着青铜重剑的手居然有些因为兴奋而颤抖：“这次就为了孤自己而战一次！”

　　“杀！”纣王挥舞着宝剑，三步便闪过一人，把一具尸体抛在身后。联军的士兵们利用小队配合的方式击杀妖物，纣王就用蛮力冲散他们几人的小队，给自己的妖魔战士创造出口。

　　无边无际的敌人再也不能吓倒他，打垮他，他是战无不胜的商纣王，是一意孤行的纣王。

　　他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个建立妖族王朝的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