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翻身

　　我虽不知京剧武生，但偶尔听闻。

　　我不曾磨炼笔墨去真正描绘一个在逆境中成长的武生，因为言语无法阐述内心的激动。

　　武生，直到某一天我在茶居后面的小院赏花时，一声严厉的呵斥声在隔壁戏场内传来时，我才小心留意。

　　张师傅是本地有名的京剧武生，他本身就是京城之人，后来因为随着一家子迁移，在许久前就转到这里的戏房。

　　他的本事我不用多说，我不懂京剧里面的名词，也只是看到他翻身，踏步，持枪，舞剑的姿势，样样精湛。

　　可他年过半百，力不从心，虽然一身技巧尚在，但这几年腐朽在肉和骨之上蔓延，使他不得不捉急于寻觅继承者。

　　而继承的，不是他的心，而是属于京剧武生的心。一颗跳动着，闪烁来自东方魅力的炙热心脏。

　　这几年我这个不懂京剧的人，才明白张师傅往昔在台上翻滚如流的独家技巧，叫鹞子翻身。

　　他老了，真的老了，透过深邃的眼眸中那忽而闪照的泪光，和勾勒在略微焦黄的皮肤上的皱纹，真的不如当年了。

　　而在去年的那个冬天，我本该是在茶居品着九茗，突然隔壁一声仰天大笑声震惊了我的神智，我透过后院栏杆看到张师傅一只手轻轻的拍着一位小伙子的肩膀，笑的很像当年的飒爽。

　　一个小伙子突然来拜师，他很瘦，但是眼睛很精炼，而且年龄也就和我相仿。

　　他名字很好听，就像天生为了京剧而生，特别是武生一角，他叫武鼎元，我叫他鼎元。

　　他悟性非常高，甚至高到在某些时刻我会从他的影子中看到当年张师傅手持花枪在戏台子上空翻悬步的模样。

　　鼎元很刻苦，刻苦的程度不是言语所能及的。

　　我们肯定想不出来，一个人在烈日灼心的情况下顶着一杆枪在木桩上金鸡独立；我们也想不出来，一个人双手被寒冬撕碎再凝固，然后捏住冰冷的剑柄，咬着牙浑身颤抖；我们更想不出来，一个人自罚不吃一顿然后蹲着马步在暴雨中撑几个时辰。

　　我在栏杆之外有所见闻，我在玻璃之内有所感触，我在风声雨声中有所怜悯。

　　他并不是一根弦抽了想要这么刻苦，也不是拍马屁让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欣喜，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欢。

　　耳熟能详的就是去年他唠叨一整个暑假的，自幼就在戏院看那些赫赫有名的武生大师们的表演，他最喜欢的就是那双明亮的眼眸，还有握住长枪挥舞长剑时的飒爽英姿。

　　可他家里没钱。

　　是的，武鼎元没有读过义务教育以外的书，更是没有遇见过义务教育以外的任何教师。

　　张师傅看上了他的坚韧不拔，知道这孩子在不该承受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冒着可能会被彻底拒绝的心来拜他为师时，已经触动了内心的震颤。

　　他热爱这门艺术，一门可以震惊中外的绝对技艺。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现如今的那位鼎元，可是风随花开在记忆中慢慢驱散，而随着时间推移，偶尔让我在意的，鼎元真的掌握了武生技巧吗？

　　鹞子翻身？

　　我很想看看他的努力，是否能够换来我们的喝彩和无尽的汗水。

　　…

　　午休半晌，那已经变得非常精炼的上半身躯在阳光中闪烁着古铜色的光泽，鼎元一只手擒起长枪，跨步一跃，便跳上了练习场。

　　他手一抖擞，长枪仿佛如同蛟龙一般在手中腾跃，张师傅就在旁边看着，他此时凝视着双瞳，同时脸上的神情并不是非常开心，说明鼎元有些力不从心。

　　“马步扎的稳当，左腿腾跃时记得多发力”

　　“把手握紧，杆子和掌心不可分离”

　　“退后，转”

　　“停，往前一踮步，翻腾！”

　　几声下去，鼎元尽力跟着，可他却在最后一步乱了节奏，枪杆没有稳住便脱了手，步子一停，整个人一下子跌倒在地。

　　不过，他很快拍拍身上的泥土，手上的老茧和手臂上被摩擦出的疤痕都清晰可见。

　　不过他一句话都没说，张师傅皱着眉头，说：“这样不行的，鹞子翻身你至今都没懂，唉…”

　　张师傅一转身进入了戏房内，只留下在场地上的鼎元紧紧捏住枪杆。

　　他身上的汗水大把大把的流淌，但是他的心却在不停的颤抖，略微修长的头发耷拉在脸上，古铜色的脸上，那双似乎燃动着灵魂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地面，随后，他猛的一声吼。

　　吼毕，一转身，挥舞长枪重复刚才的动作，依旧利索，却总是跌倒在同一个位置。

　　一次挣扎，一次磨炼，我放下帘子不忍再去窥视，怕他的苦难会让我这个庸俗之人的心彻底瓦裂。

　　我不懂京剧武生的艰苦，更加不知道鼎元的累到底是我的多少倍，上百，甚至上千倍，我又怎么敢随口下定义。

　　无奈的喝着那杯苦中带涩的茶水，它似乎凉了一半。

　　耳畔听着那不断倒地的声音，他应该此时在重复着一个动作，不停的磨炼。

　　而老天并不在意，暴雨顷刻间如同扑啸的流下，我们的声音和印记在这昏沉的夏季中渐渐消失，不见踪迹…

　　…

　　今儿就是张师傅的五十四诞辰了，周围茶居和戏房的人都在长春街旁边的雉水楼作乐，张师傅更是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和蔼可亲，他的头发上的白发早就已经覆盖住了当年，岁月将他直接摧毁。

　　我们都在这里听着曲，佳肴也很快就奉上，娱乐至此，许多的文人和雅士，包括张师傅曾经的戏友都一同来敬酒，但是，武鼎元呢？

　　我从上周就再也不曾见到了他，张师傅更是只字不提。

　　这个季节的风已经变得很冷了，虽然雉水楼内仙气飘飘，可是没有一点点振奋人心的快感。

　　我不再想着鼎元了，他多半是生病了，周围几个朋友也都品了半饱。

　　但舞台上那些不入流的舞蹈，杂乱无章的音乐是的我们觉得乏味，张师傅正静静地坐在首席之位，好像在看着什么。

　　酣意传递而来之际，突然一声锣鼓喧天的声音传来，我顿时一惊，虽然不知京剧，但是这肯定是京剧的场面。

　　果然几个丑角和白脸窜出来，咿咿呀呀半天让人胆战心惊，大伙来了兴致，欠起身子看起来。

　　突然，那为首的白脸舞着明晃晃的大刀，口中念念有词之时，灯光顿时指向一个地方，只听见那铿锵有力的叫喊声，同时锣鼓声变得特别急促。

　　一个金灿灿的身影瞬间窜出，点着步子，节拍掌握的非常准确，同时到了半途，他猛的一腾跃，空翻三次后，一个旋转，便长枪一刺，和白脸争锋相对。

　　这是我们的武生！

　　台下喝彩声传递而来，我们等了半天就等的这个。

　　那武生悬步而起，后仰翻滚，只在锣鼓之声中他嗖的一下就窜上了前台的木桩。

　　他一跃，后空翻隔空两悬，突然稳住步子，这一幕喝彩又是不断。

　　但是好戏还没有停止，只听那武生口中呵斥白脸，亢奋有劲的话语中，我仿佛可以看到他那双尖锐的双眸紧紧盯着白脸，一身飒爽正气席地而来。

　　灯光渲染的非常出色，在整个戏台之上，我们清晰的看见了裹挟金甲，踏着金靴，身披红袍，握着长枪的京剧武生。

　　锣鼓声戛然而止，接下来一幕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武生一个纵步，整个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俊美的弧线，随后后空翻两个，紧接着摆手而撒，弓步而站，一发力，原地一转向上翻腾，鱼鳞一样的光泽瞬间闪烁。

　　而他那身轻如燕的姿势，不断翻滚，鹞子翻身的精准无误的动作在他的身上活灵活现，同时听似静止的锣鼓声突然沸腾起来，整个戏台之上那武生如同龙腾虎跃般空翻，灵魂最深处的热烈被瞬间点燃，全场鼓掌声充斥云霄。

　　我突然回头望过去，那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紧紧攒着的张师傅，眉头似乎略微舒展。

　　“他有点像你当年啊”

　　不知道谁对张师傅这么一说，空气中顿时都弥散着感慨与赞叹。

　　张师傅略微摇摇头，叹息道：“早就已经超过了我当年”

　　这句话说出之时，顿却锣鼓喧天，那武生竟然猛的下台，连环空翻后空翻，直接抵达观众席之前。

　　瞬间跪下，他双手抱拳，眼睛里闪烁着灵魂的火焰，喝道：“师傅，受徒儿一拜！”

　　全场灯光汇聚至此，这身披金甲，眉目坚毅，浩气凌然的武生猛一跪拜，再磕头，瞬间凝滞了时间。

　　刹那掌声响起，我已经麻痹了神经，甚至眼神恍惚迷朔了一下，这是鼎元？

　　没错，就是他。

　　他成功了。

　　鹞子翻身，这真的跟熟悉，我不由的一声感慨。

　　曾几何时我已经忘记了这门绝学，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何在此处。

　　是啊，多少落叶终归很，京剧武生可能在我们的时代中逐渐消失的，可是，能够握住一刹那的美好，又何尝不可。

　　我放眼望去张师傅亲手扶起鼎元，这才是认可，或者说，这才是新老交替。

　　岁月在吞噬一个人的面目，腐烂一个人的筋骨，但是锁不住新生的成长。

　　他，武鼎元，或者偶尔不在眸间浮现，但这么多年的咬牙坚持，总会给他回报。

　　感慨时光易逝，我虽不知其底蕴，不过总想为其留念点什么。

　　看来，京剧武生，我是真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