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7年七月,先帝崩殂。
1647八月,薄将军以“叛国”罪名讨伐后主,先朝鲛国覆灭,薄幕府当权。
随后,鲛国的各地幕府纷纷分裂出去,有的将军自立为王,有的将军支持薄幕府,有的将军起而伐之,统一国家进入军阀割据时代。
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薄军士兵。薄军行军至襄行山时,与妖人反抗军发生遭遇战,薄军覆灭。
季装死逃过一劫。他用耳朵紧紧的贴在地面上,确定再也听不到马蹄声后,从死人堆中爬起。
还好,都是刚战死的兄弟们,身体都还热乎着,至少不会给季一种诡异的感觉。
他随从的军队,从统领到士兵,除他外无一生还。
季是一个逃兵。
季不在乎。他抹干净脸上殷红的血,去搜寻物资。他要快些,因为不久后敌人的军队就会到达这里,来打扫战场。
整个行动都是静寂无声的,没有人会阻挡他拿下自己身上的东西,也没有人帮他掠夺别人的东西。
季深记得父亲对他说的话。大哥伯战死在沙场,二哥仲也战死在沙场,现在兄弟三人只剩下季一个人了,他必须为家里延续香火。
所以他不认为自己当逃兵是可耻的,父亲经常对他们兄弟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况且自家已经为战争贡献的太多了。
季竖起了被砍倒的薄军军旗,这或许是他能为薄军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他顺手拿走了统领的剑与玺。
我要回家。季下定了决心,捡的东西差不多后,便离开了战场。
这一战,又有多少亡灵会无家可归呢。
季离开家时,曾对自己的妻子说,如果这场仗后,我还能没有变成亡灵,我就回来和你一生一世不分离——他一个没有文化整天为几亩田劳作的粗人才不会说这些呢,这是和家对面的一个教书先生学的,他也要充军了,临时还对他的心上人说了“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什么之类的酸腐文话,奈何他实在背不下来。
不过,现在季可以为教书先生给他的妻子传话了:对不起,我们失败了,我也变成了亡灵,我没法和你在一起了了。他还从教书先生那里学到一句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季第一次明白一句诗什么意思,因此他归家的欲望更加强烈了。凭什么我们要离开亲人,去赴死亡的盛宴?他要回家,他要去见他的妻子,带着她远走他乡,白头到老,永远都不要分开。
可是……她愿意跟一个逃兵走吗……季在军中,时常梦到妻子。
月明星稀,萤火微栖,季和妻子依偎在麦田的石凳上吃饭。粥薄尚温,菜稀尚香。日子虽清苦,但心爱之人依偎在身边旁,爱人亲手烹饪的饭菜递到嘴边,风吹麦田,麦浪声入耳,即使清苦也很安然。
季越过死人堆,背上行囊,远方的家与妻,给了他向前走的理由。
季到了襄行关。
他看到了守关的士兵,他们是与薄军对立的政权。
但季还是走了上去。
因为想打仗的从来都不是士兵。几个月前,他们都还是一国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为了生存,为了亲人能够安全的活着,他们必须放逐自己至千里之外的战场,去赴死亡的盛宴。
他们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是政权之间穷兵黩武的牺牲品。或许有这么一瞬,他们都想和季一样,该逃的逃,该散的散,去陪伴家人。可是他们做不到。即使做的到,田毁了,牲畜货物也被夺走了,他们除了军饷该拿什么养活亲人呢?
季很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但他知道,最亲爱的两个人在一起,比填饱肚子睡的安稳更重要——这也是在军中教书先生发牢骚时听到的。当然,在军队中也吃不饱,睡不安,待遇也很差。
守关的士兵们看到季,虽然他穿着薄军的盔甲,但还是放行了。
作为报答,季把薄军统帅的剑给了襄行关的头头。同时,季也索要了一身衣服,和一杯诺尔洛斯烈酒。
季看到士兵的眼里充满了羡慕。他还看到,其中还有明明才十五六岁的孩子啊!他们眼神里黯淡无光,心情必是凄凉萧瑟的吧。
季从前线走到家乡,从春天走到冬天。
刚从襄行关出来的他,一身铁憨憨的农民样子。而现在,一道道皲裂的血口纵横在失去血色的嘴唇上,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密密麻麻的胡须排列在脏脏的脸上,黑黝黝的皮肤上到处都突兀着青色的筋,头发油腻蓬乱,衣服上满是被溅起的水泥花。
前一夜,季在马厩中借宿时,他听见马车夫们在谈论战火波及到他的故乡的事。可他身上的盘缠已经不足以租用任何一匹小马时,他夜走六十里路,为了回到他魂牵梦绕的故乡。
他现在回到了故乡。
他记得,教书先生每次睡觉时,都会高呼几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昔我往矣,黍稷方华。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季不懂,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到时候你就懂了。
是的,现在,他懂了。
昔日出征的时候,杨柳青青,枝繁叶茂,随风飘动。昔日出征的时候,庄稼地里的黍稷刚刚发芽,好一番清正飞扬。
我走了,这柳还会和谁告别呢?庄稼地以后怎么办呢?我的妻会不会在落日桥头,望君早归?等我回来,她会不会因为等待而憔悴了容颜?
现在,我回来啦。我睁大眼睛,睁痛了眼,也只能看到白色一片和废墟。大雪纷纷,漫天飞扬,雪花碎如内心的防线,道道无声。我回来啦……我回来啦……可你们去了哪里呢?我们的房子为何都坍塌了呢?为什么黍稷地里,都是皑皑的雪,用力扒开一看,也还是黝黑的泥浆呢……
我回来啦……我真的回来啦……可我思念的人们啊,你们在哪里呢?
季呆呆的坐在家的废墟上,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所思念的,我所深爱的,我所日日夜夜为之奋斗的东西,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季支离的梦,终于破碎了。
家与妻,犹如他心底一个小小的神祇,庄严而敬重。而现在,他与这座神祇彻底决裂了。
世界银装素裹,雪花飘落,如他孤独于世间。
远处,传来一声狗吠。
这是季家的福蛋。
几天后,流洵山的山顶废墟上。
季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刮了胡子,又回到了铁憨憨农民模样。他在一个断间里,和福蛋一起,围着篝火取暖。
村中的人,都转移到这座废山上了。村长决定,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去投靠妖人反抗军了——因为在先朝鲛国,他们并不会流民失所。
妻子端来了两碗稀薄的野菜汤,和季一起依偎在篝火旁。
这是妻子亲手熬出的汤。
“冬天很难找到什么菜了,先喝这些垫垫吧。”
汤很热,季吹了吹,腾起一片温暖的水雾。
“我爱你。”
妻子愣了愣,“我也爱你。”
“我这次是当逃兵才回来的。”
“没事,能回来过日子就好。”
季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字条,“这是我从教书先生那里要来的。这写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妻子看不懂也听不懂,只是笑着:“装什么文人,这是什么意思?”
季笑了笑,却突然间也忘了什么意思,支支吾吾的说:“就是白头到老的意思……”
妻子笑的更开心了。
“笑什么……难道和你白头到老有错嘛……我还要生好多好多的娃子,找个教书先生去教他们识字。”
“生这么多,你养的起这么多嘛。”
“怎么养不起,战争结束了,我就还去种田,他们可以轮流去识字,去帮我种田,去放羊,这样不就行了嘛……”
“哈哈,你的想法还真多。”
“那可不……”
………………
他们只是寻常百姓中的寻常夫妻,没有丰富的词藻,没有丰富的志趣,他们对琐碎生活打满了盘算,对团聚时的清苦淡忘,他们相敬相惜之心,却不逊于任何王侯佳人。
冬日的温暖,便从这间破败的断间中传出,总有一天,会传到世界上的任一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