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宫夕颜。”
昏暗的实验室中，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平缓。
他似乎总是这样，话语间不带任何情绪，即使是过去她和索瑞西那般折磨他，他也依旧是这副睥睨众生的态度。
实在是令人厌烦。
过往被他折磨的回忆还历历在目，即使拥有了能与之抗衡的神之力，面对他，夕颜依旧有些发怵。为掩饰这份情感，她放下手上的烧杯，故作冷淡道：“怎么了以赛，有话直说。”
烧杯与桌面的接触带来清脆的声响，以赛轻笑一声：“你为什么会想复活南宫朝颜，你恨她，不是么？”
“这种话题要是被你的首领听到，他可不会高兴。”她侧身，微微扬头，对上那双属于血族的红瞳。
“得到完整的神之力后，我看到了真正的朝颜。她比我想象中更努力，却不像我以为的那般勇敢。朝颜赴死前为我想了很多，我却恩将仇报地将她杀死，夺取她的迷月引。所以，我很愧疚。”
“哈，开玩笑的。事实上并不需要什么理由，我们是姐妹，我爱着她，这就足够了。你和索瑞西都说过，我是拥有劣根性的’人’，可只要是活着的生物都会有劣根性。社会能正常运转，靠的是足以战胜劣根性的爱，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朝颜的做法是正确的。既然口口声声说着’为我好’，就应该把一切告诉我，而不是自说自话地决定我的人生。即使能力不足，我也和她一样，是一个完整的、有思想的人。”
“是吸血鬼。”以赛纠正。
“……我现在是人类。”
夕颜沉默半晌，继续说：“你这样被制造出来的吸血鬼是不会懂的。”
“今天就先到这里，我去看看月见。”快速处理完烧杯里的液体，她脱下实验服。
以赛看着她，开口道：“需要每天去看她么？她只是身体回到了七岁，不是心智倒退回七岁。我想密党那群不懂变通的活化石会照顾好她的。”
夕颜摇头：“那不一样，我亏欠她太多了。”
大战结束后，她与月见的那场对决以她的胜利告终。她如愿成为新的“伊西斯”，并获得了复活一个人的机会。她毫不犹豫地复活了月见，对，17岁的月见，可最后回来的却是7岁的月见。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时间节点，6岁那年，她将月见推下燃烧池，换来去圣裴儿学院的机会。之后的一年里，也就是7岁左右，月见都只能躺在一层层绷带之下。她从未见过完好的、可以自由行动的7岁月见。
那天，她和月见并肩走在去密党的路上，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彼时清风过境，阳光热烈而明丽，明明不是黄昏时分，鸟雀却争相归巢。月见无意识地伸出右手，怔怔地望着自己从袖子中露出的半截手腕良久。
她想道歉，嗓子却干涩地发不出声音。但月见不会在意，若是说朝颜的温柔是保护，那么月见的温柔就是原谅。
回到密党为她准备的房间后夕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遇到这么强烈的阳光，她竟没有感觉到难受。
她走到镜子前，望着其中少女清澈的蓝眸，竟一时间失了神。不会变换的瞳色，真是……久违了。
密党的装潢不同于魔党的中世纪哥特式，更像是普通的欧洲城堡。房中的镜子也更偏向现代的模样，四周没有魔党那般宛若图腾的扭曲花纹。她伸手，轻抚着镜面中的自己。
作为人类的南宫夕颜，好久不见。
2、
以赛不懂南宫夕颜为什么要这样废寝忘食地实验，若是她先前也能这样训练冰火阵，应当很快就会有成效吧。
“人类的一生很短暂，我想尽可能地留给朝颜和月见多一点相处时间。”她说着，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实验。
啊，就像他可以不计后果地为魔党付出一切一样，南宫夕颜现在所执行的指令就是“复活南宫朝颜”。
可她所描述的未来中没有她自己。以赛忽然产生了一丝戏谑，便问：“在这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当年大战之时我就说过，今后，我只为自己而活。我想，我会去找索瑞西，也许会离开魔党。”
“以前我可从没发现你对我这么有兴趣。现在说说你吧，你未来打算做什么？”
“引领魔党走向壮大，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什么嘛，果然是这样，真不愧是被创造出来的没有感情的吸血鬼。”夕颜伸了个懒腰，淡淡道。
他确实不懂感情，无论是父亲对他，幼时玩伴之于他，亦或者是梵洛伽对南宫朝颜。这些情感的存在，都是阻碍魔党发展的理由。就像老谋深算如梵洛伽，依然会为了南宫朝颜做出愚蠢的抉择。
可被她这样说，以赛有些不爽，他微不可查地蹙眉：“南宫夕颜，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夕颜转转眼珠子，回怼：“为什么不敢，现在我们是合作伙伴关系，是平级。若是不服，我们去外边打一场？”
他曾说过，她是有很多劣根性的人。别人对她越好，她就越是要去嫉妒。本质上，这是一种自卑。然而不知是因为大战过后解开了心结还是获得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她变得明艳张扬起来，仿佛过去他作为“斯羽行”时遇见的“南宫夕颜学委”。
她站在那里，仿佛一枝盛开于暗夜，用鲜血浇灌的蔷薇。耀眼，自负，却不令人讨厌。
虽然约架的行为十分幼稚。
以赛不再理她，伸出左手想够原本放在左边的手术刀，却抓起了一截人类手臂。他抬头看向左边尽力憋笑，摆出一幅冷脸的夕颜，难得沉默了。”
“……南宫夕颜。”
“你最近血液提纯的技术下降不少，看来我得重新教导你了。”他笑得温和，眸中却含着怒气。
这绝对是报复好吗！夕颜汗颜，身上一阵发冷。
3、
以赛觉得，南宫夕颜理应拥有无尽的生命。在他漫长又充满杀戮的时光中见过人类的自私或是善良，死亡来临前，他们或是为自己挣扎，或是为他人祈求。南宫夕颜生而为自己也为他人，爱着也恨着，矛盾又坚定。
他不希望她像平凡的人类一样消亡，从前的她是他掌心中的弱小人偶，现在的她更像沐浴在血色与夕阳下盛开的夕颜花，或是一出永不完结的有趣戏剧。
“既然人类的生命很短暂，那我试着把你变成吸血鬼，与我共享无尽的生命和永恒的灵魂，怎么样？”
以赛伸出右手，从身后覆上夕颜的肩，用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呢喃。
“好啊。”夕颜答得极快。她几乎能感受到左肩上将要侵入的獠牙，也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黑玫瑰气息。
她从以前就想过，是不是Tzimisce族的所有吸血鬼都带有这样的气味，毕竟以赛不想是会每天给自己喷香水的类型。
恍惚间，男人的声音从她的左耳传来，仿佛一条游走的毒蛇。赤红的短发在她的脖颈间摩挲，惹得她不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神之力的拥有者无法变成吸血鬼，你连不会连这种事情都忘记了吧？”他嘲讽他勾起唇角，却没有移动半分，甚至随意用指尖玩弄着她的栗色发丝。
“试试又何妨呢？我答应过的，要等到他。”他看不见夕颜的脸，却知道她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她从不会对他露出这种纯粹的笑容，大约因为他是低劣的、折辱过她的吸血鬼。
以赛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忍不住出言讥讽：“看来你对自己的处境了解得还不够透彻，伊西斯。”
她也不恼，转而面向他：“我说了，我是南宫夕颜。我不认为得到了神之力，这十七年我生活过的印记就会被消除。”
“我不是伊西斯，所以我不会重蹈她的命运。以赛，我们拭目以待。”
4、
南宫朝颜复活的后一日，魔党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所有的魔党贵族尽数到齐，就连许多密党之人也由于南宫月见的缘故前来庆贺。同时，梵洛伽也宣布了他与朝颜订婚的消息。
“我说月见，未成年人偷偷背着大人喝酒可不好。”漫长又繁琐的仪式过后，夕颜笑嘻嘻地出现在月见身后。
彼时大厅水晶吊灯之下，已然是17岁模样的月见正犹豫该不该从桌上拿一杯红酒。她茫然抬首，将直线落到身着一袭白裙，面容与她如出一辙的双马尾少女之上。
尽管十年过去，她的容貌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当年人们口口相传的“魔女”说辞都是真的。
月见上一次见到如此精心打扮的夕颜或许还是在一切没有发生前，她与朝颜一同从学校赶回家与她过生日。夕颜穿着漂亮的流行款短裙，缠着从厨房端出蛋糕的爸爸夸她好看。
这样简单快乐的时光，恍若隔世。
后来，她见过在以赛身边的夕颜。她依旧穿着漂亮的裙子，裙角却满是被撕裂的痕迹，而她的脸苍白异常。
再后来，她见过在实验室里的夕颜。她穿着简洁的服饰，外边套着一件宽大的实验服，袖口处尽是斑驳的血迹。
“可事实上，夕颜，我和你一样大。也许认真算来，朝颜才是没有成年的那一个。”说到这里，月见不禁微微笑起来。
夕颜拿起一杯红酒，在手中轻轻晃了晃：“怎么不喊姐姐，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戈辰这些年都是怎么教你的。”
月见移开视线，看向落地玻璃窗中映出的细碎灯光、觥筹交错的人们，还有她与夕颜的倒影：“时光不会停止，人总会长大，你也不再是那个错喝了一口爸爸的酒就醉得不省人事的夕颜了。”
夕颜笑笑，向她靠近几步：“可你还是那个心里藏不住事的月见啊，你的不爽都写在脸上了，说说吧，怎么啦？难道朝颜订婚，你不高兴么？”
“当然高兴啊。可魔党那些人看你时都带着敌视，我不太舒服。”
看着月见气鼓鼓的样子，夕颜不禁摸了摸她的头：“无论如何我杀过朝颜一次，这是事实，魔党之人这样对待我也无可厚非。复活她便是我的赎罪，从今以后，我不必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了。”
喝完手中那半杯红酒，夕颜竟有些晕乎乎的。她暗道不妙，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她的酒量能够有所增加呢。不记得如何打发了月见，她独自走到窗边，打算吹风清醒清醒。夏日的晚风中没有燥热，令她想起那夜的月色，还有月下的紫发少年。
“南宫夕颜。”
她转头，索瑞西的身影已被以赛替代。风吹起他那一向打理得不错的红发，看起来比起平日竟多了几分随和。
她不禁想，若是森林大火燃烧之时，满天星辰，也抵不过一簇燃得桀骜的不灭之火吧。
“这副样子，该不会是喝醉了吧？你是我这边的人，应当注意自己的仪态。”以赛微微偏头，露出一贯的虚伪笑容。
夕颜并不理会：“我已经不是你的血仆了。”
“可你以前是，他们都知道。”眸光流转，他将直线落到全场，落到尽情畅谈的人们之上。
“宴会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想回实验室做收尾工作么？”
以赛似是随意一问，夕颜下意识地向他看去。他今天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白色衬衫的扣子整齐地扣好，没有一颗遗漏。要知道平日里，他是绝对会留出最上面一颗纽扣的。
他站在背光处，红眸微眯，认真中又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像个真正的贵族。
以赛是Tzimisce族的亲王，是拥有高贵血统的血族，夕颜时常会忘记这一点，由于他过于恶劣的性格。即使是他现在这副模样，她仍觉得这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嗯，好啊。”夕颜欣然答道，纵使不在意，她也快受不了魔党吸血鬼们有意无意扫过她的眼神了。
紧接着，她的手被以赛握住，冰冷的触感随即蔓延。他却仍不满意，换做十指相扣的动作。
不远处的朝颜撞见这一幕，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捏了一把梵洛伽握住她的手：“他这是在做什么。”
梵洛伽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了然：“不用担心，他不懂感情。”
朝颜仍是捏住他的手不放，却不至于让旁人察觉出来：“这才是问题，你不记得他从前是怎么对待夕颜的么？”
“我的朝颜，容我提醒你，南宫夕颜现在可是有伊西斯的神之力的，甚至从前奥西里斯教过她许多可以用来防身的技巧。她若是不满，完全可以捏碎以赛的骨头。”梵洛伽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
另一边，魔党城堡过道。远离了喧闹的宴会厅，四周暗下来，唯有零星几簇烛光在墙上跃动，映出行人的影子。
“你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以赛看向烛光下夕颜的面容，仿佛在端详一件宝贵的艺术品。
由于光线昏暗，前路并不明晰，夕颜没有放开以赛的手：“……当然开心啦，努力这么久，我终于带朝颜回家了。”
她的眸光闪了闪，像是海边的晨雾化作水蒸气落入大海，顷刻间无影无踪。
以赛的喉结滚了滚，启唇：“实验已经结束，接下来，你会去找奥西里斯那家伙？”
“我想多陪陪朝颜。既然’奥西里斯’与’伊西斯’有神之力的牵引，找他也不急于一时。”
“等收拾完实验室，我要好好睡一觉，这些年真是累死我了。”
5、
在血族的世界，时间仿佛是停滞的，就比如魔党城堡外花园里的白色蔷薇从不凋零。转眼间，十年悄然而逝。
“你体内的血族血脉确实已经被剥离，但其中一部分血脉与神之力所给予的人类血脉相融，意外使你拥有了永恒的生命。所以，恭喜你南宫夕颜，你不是血族，也不是人类。”实验台前，以赛晃动试管，看着其中从红色变为淡金色的液体。
那是夕颜的血。
这些年也不能说什么都没发生，例如月见与戈辰互通了心意，例如梵洛伽与戈辰合力寻来的永生药成功使朝颜和月见获得了永生。
夕颜自己这边倒没什么改变，每天在实验室做做研究，有的时候跟着以赛出出任务，偶尔出去和朝颜月见逛逛街。
最近有一件事令夕颜很在意，上次外出出任务之时，她似乎在远处望到了几簇白色的头发和一个渐远的熟悉背影。只是当时她恰巧被以赛叫去，再回望，却发现原来的地方空无一人。
会是……他么？
正巧要出门买草莓蛋挞，说不定能碰碰运气。夕颜打开卧室房门，缓缓沿着楼梯走下。路过会议室门口时，门刚好打开，她听见梵洛伽的声音：“奥西里斯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动作？”
“没有，我的首领，一切正常。”这是以赛的声音。
夕颜怔然，却迈开脚步向会议室走去。半路与梵洛伽擦肩而过，他弯起嘴角，笑得玩味。
你究竟把她当做什么呢，以赛？
“你既然知道他在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走近以赛，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与他对峙。
他低下头，眸光凌厉，仿佛藏匿于暗夜中的魔物：“我有义务告诉你么？南宫夕颜，希望你能认清身份，你现在依旧是魔党之人，而他是魔党的敌人。”
“这一世他只是个没有记忆的普通人类，何必对他紧追不放？”
“……为什么呢？”以赛低语着，唇角近乎贴上她的耳朵。
南宫夕颜，你还真是，对我没有防备啊。
6、
“这个房间是我精心设置过的，就算是拥有神之力的你也无法轻易打开。不过，只要你能走出来，我就不会再限制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么，祝你好运。”
以赛知道，夕颜一定能走出这间房间，无非是花上一个星期的时间。之后那一场才是好戏，毕竟这一世的奥西里斯………已经找到了新欢。
希望过后的绝望往往是最伤人的，南宫夕颜一定会回来的，会像折断翅膀的雏鸟那般寻求庇护。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她永远都无法离开他。
他还有许多手段，这，只是第一步。
肉体重塑带来的生命没有赋予他情感，只是给了他狠戾的手段和还算好用的脑子。
果然如他所料，半个月后，离开的南宫夕颜再次回到魔党。
他如同救世主般笑道：“南宫夕颜，好久不见。”
“你的索瑞西可真是好男人，先前弃了伊西斯，如今又弃了你。南宫夕颜，你真是可悲。”
“这就是你拼了命逃出去想看到的结果？我说过，命运的诅咒不是靠记忆或是信念就能化解的，你太天真了”
“不如试着忘掉他，我帮你，如何？”
夕颜沉默半晌，说：“索瑞西……是一个很好的人，可这一世的他不再是索瑞西了。”
“以赛，这些天你为什么这么咄咄逼人，转生后的奥西里斯没有做过触及魔党利益的事吧？”
她抚上他的手，淡声道：“当年身处魔窟中的我看到了一束光，便想拼命抓住，这是自救的本能。现在想来，我甚至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爱情。毕竟那时候，我也才十七岁。”
那个在月下与他跳过一支舞的温柔少年，早已在无数次的回望中渐渐模糊，只留下近乎残影的轮廓碎片。
至少在那年朝颜与梵洛伽的订婚仪式上，他就已经褪去鲜活与色彩，变为尘封的回忆。
知道他此世安好，便足够了。此刻，她眼中倒映的，是另一个人。
“被制造出来的血族能否拥有感情、命运能否改变，和我一起做个实验怎么样？”
她又抚上他的左眼眼尾，半个月前她闯出房间时，用法力割伤了那里。眼尾再看不出割伤的痕迹，她却怜惜地反复摩挲。
以赛却握住她的手，又用另一只手覆上她的后脑勺，俯身在她唇间留下一个吻。
“呵呵，我们真是，同样恶劣疯狂的’人’”。
“合作愉快，南宫夕颜。”
他不懂情，不明白多年来郁结在心中的烦躁从何而来，但他懂得利益交换。
一瞬间，夕颜看到一双琥珀色的瞳眸，仿佛夕阳融入海水，水面上映出天边火烧云的残影。一如多年前，她第一次遇见他之时。
是命运的开场，亦是没有终章的漫长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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