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及半盏茶的功夫，山鬼便到了东海海滨。高大的扶桑木挺立在一个延伸至海中的沙洲上，满树金色的叶子熠熠闪光。树下，一身玄袍的男子正安静地坐在石桌旁，专心擦试着手中的一柄长弓。
“七哥！”
听到山鬼的声音，男子先是一愣，随即缓缓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绿衫女子。
“小九？你怎么会来这里？”
“玉帝诏我上天庭，我当然是要顺道来看看七哥了。”
“玉帝？他诏你做甚？！”
这个被山鬼称为“七哥”的男子，正是九神之中的司日神东君。而听了山鬼的话之后，他“啪”地一声将手里的长弓拍在桌面上，显然是有几分怒气。
——一时间连周围的温度都升高了不少。
“七哥，冷静，冷静。”山鬼见状立刻上前安抚自家兄长的情绪，以免他一个不爽把东海烧成温泉，“玉帝想找个由头把我扣在天庭，叫我给怼回去了。我这是正打算下界回岐山呢……”
“你这丫头是不是又招惹了什么麻烦？嗯？”听完山鬼的解释之后，东君的情绪总算是平复了下来，顺手从袖中拿了块干净的帕子出来，帮山鬼擦掉侧脸上一抹未洗净的煤灰。
“这个说来话长……”
“七哥，你记不记得当年那个拿着一把斧头劈死了九只金乌的人？”
“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我当然记得。”东君微微颔首，如是回答道，“那人叫杨戬是吧？我最近好像听说……”
“——他死了。”
东君说话时的神情中似乎有几分惋惜，一旁的山鬼抬头望了望天，又抬手摸了下鼻子，最后才小声开口说了一句：
“没，我把他捡回去了。”
“……难怪。”东君听罢倒是也并没有露出特别惊讶的表情，只是喃喃自语似地念出这两个字，随后又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看来小九你也不是单纯来探望我的啊。”
“我还是很想念兄长的，”山鬼眨了眨眼睛，一双墨色的眸子中满满的都是真诚，“所以……七哥，能不能给我一片扶桑叶？”
东君没有说话，略微沉吟了一会儿后才抬手划过一道流光，然后摊开手掌接住那一枚缓缓飘落的金色叶片，递到山鬼面前。
“小九，别的话七哥就不多说了——”
“你且记得，要照顾好自己。”
……
山鬼回到岐山时，映入眼中的已是满山秋色。谷底的院落门前，杨戬一个收势握着三尖两刃刀负手而立，像是伤势已经大好的样子。
“恢复得不错嘛，”山鬼自半空翩然而至，背上双翼在她落地时化作光点散去，随后她略一歪头看向杨戬，莞尔笑道，“几个月没见，可有想念我？”
杨戬眉梢一动，却没有回答，只是将手里的兵刃化回折扇握在掌中，斟酌片刻后开口问询道：
“卿茹，玉帝宣你去天庭，所谓何事？”
“还不是因为某人先前太能干，就算死了，一出乱子玉帝最先想到的还是他。”
杨戬自然能听得出山鬼话里的调笑，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确认她口中所说的“乱子”与自己所知的是否为同一件事。
“你想说的可是……”
“妖界。”
杨戬的话还未说完，山鬼已经给出了答案。
而看着他眉间渐起的郁结，她也只能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本以为即使背了一身的骂名，这个人总归还算是功成身退，能得几分清闲自在，却不想他心中大爱着的三界众生仍没打算放过他，偏要他继续为之殚精竭虑。
——真是没天理啊。
……不过对杨戬来说这东西貌似从一开始就没有过，呵。
“说实话，想调查妖界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山鬼抬手扶着下颚，思索了片刻后如是说道，“如果它们在人界藏匿得足够好，我们很难找到线索。”
“的确，更何况现在还没有明确的目标，无法让哮天犬去追踪。”杨戬将手里的墨扇展开，又一折一折地合上，如此重复几遍，看样子也是陷入了沉思。不远处的黑犬似乎是听到主人提及它的名字，小跑过来凑到杨戬腿边，摇着尾巴像是在等主人给他下达任务。
杨戬见此，伸出手摸了摸哮天犬的头。不知为何哮天犬在岐山这段日子总是喜欢变回原身，想来或许因为是野地里，天性使然而致，杨戬便也没怎么管它。而眼下这狗儿正听话地卧在他脚边，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甚为乖巧。
山鬼盯着哮天犬看了半晌，突然“诶”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的样子敲了下掌心道：
“有个地方，说不定能问到线索。”
“什么地方？”杨戬收了墨扇，抬眼看向山鬼如是问道。
山鬼挑眉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地面，“酆都。”
“酆都？”杨戬微微皱眉，“地府对人界的监测确实更为仔细，但是按现在的情况来说，我们并无立场去地府调查。”
“也不是没有办法，”山鬼垂眸沉吟片刻之后，淡淡地开口道：“我们的长兄东皇太一曾与酆都大帝交往甚笃，现在地府主要职务均为十殿阎罗所掌握，酆都大帝只是名义上的领导者，我前去拜访他应该也不会引人多言。”
杨戬听罢，沉默许久后才微微颔首，“这个方法确实有可行之处，保险起见，我变化一下样貌与你同去。”
于是山鬼先遣龙须虎送玉鼎真人和他新编的一摞书简回玉泉山，杨戬则叫了哮天犬同去。临行前玉鼎显然还是放心不下杨戬，摇着破蒲扇对他百般叮嘱。哮天犬更是死活不肯离开，最后还是在接到杨戬一记凌厉的目光后才乖乖随龙须虎和玉鼎一起前往昆仑。
送走了他们，山鬼挥手解除小屋外面的结界，将门前的梧桐树化回发簪别在头上，又从袖中取出先前在东君那里要来的扶桑叶递给杨戬。
“你的伤刚好，不宜接触阴寒之气，这扶桑叶可以阻挡地府阴气，你就先带着吧。”
看着山鬼手里仿佛太阳光辉一般金灿灿的叶片，杨戬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缓缓伸手接下。之后一道流光闪过，杨戬已变作个相貌平平的仆从模样。
山鬼上下打量一番变化后的杨戬，轻笑了一声道：“这九转玄功的变化之术确实精妙，就是委屈真君大人暂且先充当小女子的随从了。”
杨戬见她一副调侃模样也是无奈，摇了摇头把话题引回正路，“那请问山鬼姑娘可知，这去酆都的路要怎么走？”
“恩？你不知道吗？”山鬼歪了歪头，抬起一根手指顶着脸侧道，“酆都城的入口之一，就在你蜀地。”
……
“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这附近了。”
山鬼在蜀中东南边的一处山林间降下，左右环顾了几下之后，转头对杨戬如是说道。
杨戬虽然去过几次地府，但毕竟有个“不认路”的属性在，每次都是由哮天犬领路，就近找个入口，所以也记不太清这些方位。
“嗯……诶，找到了，这边！”山鬼在前面不远处招了招手，杨戬快步上前，便看见两山之间一条幽深阴暗的峡谷，隐隐透出不属于人界的气息。
走过峡谷，二人眼前猛然出现一道山门，横匾上仿佛血写的“鬼门关”三个大字，让人不禁觉得有一股阴森之感扑面而来。山鬼上前两步同关前守卫的鬼差说了些什么，而后在一连串的巨响中，大门缓缓打开。
杨戬之前来地府时，通常都是直奔十殿阎罗的所在，甚少在酆都城中行走，因此并不知晓酆都大帝所居何处。好在山鬼对此还有些印象，倒也没有出现“在酆都城里迷路”这一尴尬的情况。
经由鬼吏通报之后，山鬼与杨戬一起踏入了酆都大帝所居的正殿。
“小卿茹，怎么突然想到我这里来了？”
主位上一身玄袍的男子单手摆弄着一根毛笔，笑吟吟地如是说道。乍一眼看去，却是半分威严也无，更像是哪家玩世不恭的公子。
山鬼上前一步，恭恭敬敬俯身一礼，“贸然来访，还望北帝①海涵。”
“哪来这么多规矩，”酆都大帝摆了摆手，示意山鬼无需多礼，“小卿茹你有什么事要问，就直说吧。”
“不管怎么说，这礼数还是要讲的。”山鬼弯眸一笑，颇为认真的开口道，“最近人界有不少妖物异动，惹得我岐山一带也不怎么安宁。可这些妖物行踪甚是隐秘，我寻不到能收拾它们的线索，所以想来向您请教一二。”
“妖物异动？”酆都大帝听后似乎陷入了沉思，指节有节奏地轻扣着座椅扶手，半晌才出言道：“近来我对此确实有所耳闻，不过所知道的也并不多，只听说是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白衣男子与妖界来往密切。”
听到“面具”二字，山鬼瞬间眼睛一亮。先前杨戬从游女口中得知引她到岐山的人就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眼下看来似乎是对上了些线索。
“不过小卿茹，你如果想要调查这件事的话，可能需要小心些了。”
“嗯？”
“从十殿呈交给我的报告来看，那人很有可能是——”
“混沌。”
①酆都大帝，又称“酆都北阴大帝”，明南北朝时多称为北帝君，简称北帝。此处借用这一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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