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有灵

“我可当真没有想过，你会做到如此地步。”

　　山谷深处一间僻静的小屋里，一名女子慢慢转动着手中茶杯如是说道。窗外银月洒下光辉，月光下依稀可见这女子身着一件碧色长袭纱裙，裙边处晕染了一圈淡淡的粉红，及腰青丝随意散下，眉间有一点三瓣桃色花钿，而眼眸则如墨玉般温润却不失灵动。

　　不过此时这双眸子正盯着窗边站立的人影，那人剑眉星目，面容俊朗，额前一抹金色流云纹，正是大名鼎鼎的天庭司法天神——杨戬。

　　“难道就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见杨戬并未搭话，那女子却没就此止了话头，反而又抛出个问题。说话间，她手上的动作也未停，放下一直摆弄着的茶杯，挥手拿了两枚稍大些的茶碗，沏上滚水又各放入一粒白玉丸子似的小球，指尖划过碗口，轻轻一点，两只茶碗里便各自绽开一朵宛如冰雕玉砌般的玉兰花，只一瞬间，冷冽清雅的茶香就在房中散开。

　　随着香气一同在空气里飘荡的，还有一个清冷的声音：

　　“乾坤钵与元神相连，杨戬此番，已无退路。”

　　听了这个回答，那女子不可否置似的挑了挑眉，却没再继续这个问题，而是把话扯到了桌上这两杯茶水上。

　　“岐山特产的冰玉兰花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喝得到的，真君大人不过来尝尝？”

　　女子的语气轻快，不乏几分调侃意味，站在窗边的杨戬听罢，便收了折扇，转身走到桌边坐下，捧起茶碗品了一口。要说这冰玉兰花生长于岐山山谷幽深之处，自然不是凡物，泡茶用的滚水，在兰花绽开后很快降至适口的温度，不仅茶香清雅，亦有凝气安神之效。

　　“山鬼姑娘的茶，杨戬尝的可还少吗？”

　　听到这称呼，女子倒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是杨戬在调笑她那句“真君大人”。她是岐山草木与天地灵气所化的山鬼，与山神、土地不同，早在远古时期便存于这山中，后来封神之战时与杨戬相识，二人早已习惯用姓名相称，故山鬼一时间还有些愣神，片刻后才轻叹一声，面上神情也不似刚才那般奕奕。

　　先前调笑的话语不过是为了松动一下压抑着的气氛，然而现下，任谁也无法真心笑得出来。

　　“杨戬，你真的……”山鬼本想说些什么，却在对上那双清冷的星眸时止了话头，“算了，问了也白问。”

　　“你可是想问我，当真不后悔吗？”墨扇一展，杨戬微微后仰倚在藤椅的靠背上，如是问道。

　　“落子无悔，我是知道的。任他谁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你杨戬都不会后悔。”山鬼幽幽一叹，心下无奈，也有几分悲戚。“我非你师长，亦不是长辈，充其量算个朋友知己，按理说并无说教你的立场……”话到这里顿了一下，见杨戬神色无异，山鬼才继续开口道：“可我总觉得，你该在心里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我知道。”静默了半晌后，杨戬才开口，吐出这不轻不重的三个字。

　　你是知道，但你不会这样去做。山鬼心下如是想着，竟生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念头。几千年的相处，她自然晓得，眼前这人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他自己。

　　“罢了罢了，就算我这么说也没什么用，杨戬，我这里有个小玩意，给你带着。”山鬼一边说话，一边从腰间解下一枚碧玉制成的平安扣。这平安扣以一根红绳系着，小巧圆润，色泽晶莹，隐隐可见上头有几丝灵气环绕。“我磨制的时候附了些灵气在上面，说不定关键时刻还能帮你一下。”说话间山鬼眨了眨眼睛，倒让杨戬一时辨不清她这句话是玩笑还是认真，但他也并未推脱，伸手接了那平安扣握在掌中。

　　而后二人便只是安静品茶，没再有什么交谈，直至月上中天，杨戬起身欲去，山鬼也随之相送，临别前，她盯着面前的人看了良久，才悠悠道出一句：“日后你若觉得心里累了，尽可来岐山找我，我不介意陪你来个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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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以后不知过了多久，杨戬再没来过岐山，山鬼却从路过的鸟雀口中听了越来越多的传闻。有说他冷血残忍六亲不认，变本加厉追杀自己的亲外甥；有说他愈加贪慕权力，对王母娘娘言听计从；也有说他心中只有司法天神的地位，以及这个地位所带来的好处……

　　雀鸟们叽叽喳喳地叫说着，可它们的听者却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墨色双眸凝视着天空，仿佛是要看透这九重天去。

　　——你所在意的，他们不懂，从来都不懂。

　　龙须虎度着步子走到山鬼身边，抖了抖一身毛发，又探直前爪伸了个懒腰，随后趴在地上，仰头看向山鬼说：“主人，外界对杨戬的评价你也听到了，事到如今你怎么看？”

　　收回远眺苍穹的目光，山鬼眉头微蹙，却是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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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来杨戬依然没有来过岐山，山鬼与鸟儿们谈论的内容却变成了山水景致，或是各地美味佳肴。龙须虎问她怎么不打听关于杨戬的消息的时候，她只是微微一笑，说那些只是流言而已，不可妄信，所以问来听了也无用。

　　“这么说，主人你还是相信他的咯？”

　　“我一直都信啊。”

　　“那我上次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

　　“嗯？上次？……哦，那天我只是在想，杨戬这人可真是——”

　　“卿本佳人，奈何作妖。”

　　“噗——”龙须虎一口茶水喷得满桌都是，也惊飞了原本围着山鬼的各色鸟雀。山鬼转头送了它一个嫌弃的眼神，挥挥手用法术清理干净桌子，又把龙须虎赶了出去，之后才坐回靠窗的藤椅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然而晚些时候，山鬼却真真切切体会了一次什么叫做现世报。是夜，她费了半天口舌才打发走那只非要粘在她房里睡的龙须虎，正准备喝口茶润润嗓子，转身却见到一身黑衣银铠的人正背手站在窗前，惊得她一口茶水半喷没喷，倒是给自己呛得够呛。

　　“咳，咳咳，杨戬，你，咳，来之前先打个招呼，咳咳，行不行？”山鬼扶着桌边一阵猛咳，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哀怨。杨戬自然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想帮她拍背顺气，可又怕这动作过于亲密惹人不快，中途就停了下来。

　　于是山鬼抬起头时便看见这人脸上难得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悬在半空的手臂伸也不是，收也不是，便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无妨。其实杨戬也不是第一次这样突然到访，只是白天时候山鬼刚说了他“卿本佳人”，晚上就见到了本尊，有点心虚才被吓了一跳。

　　“你倒是很久都没上我这儿来了，怎的今天来得这么急？连铠甲都没换。”二人一如既往落座窗下，山鬼也抬手奉上清茶两盏，茶香幽雅，虽不比酒香浓烈，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贸然来访，是杨戬唐突了。”

　　见他好像还为刚才的事有些歉意，山鬼倒是更觉得自己有些过意不去，佯装咳嗽想要赶紧换个话题，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而就在这时候，杨戬却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卿茹，你不赶我走？”

　　“……？？？”此刻山鬼很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在喝水，否则现在一定会毫无形象地喷出来。卿茹是山鬼的名字，知道的人不多，杨戬便是其中的一个，不过现在可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眼下山鬼正用一种仿佛在说“你傻了吗”的目光看向对面坐着的杨戬，“赶你走？为什么？”

　　“现在三界皆知我杨戬是个十恶不赦的小人，你还敢留我在这里品茶？”

　　听了这话山鬼不禁心下一悸，但她面上却是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嗯……这么说来我们确实不合适继续品茶了。”说罢，她扬手一挥，收走了自己和杨戬面前的茶盏。一瞬间，山鬼看到杨戬眼中闪过几分失望的神色，不由得垂下眼眸定了定心神，这才维持住了面上淡然的表情，启唇轻道了一句：

　　“此情此境，应是喝酒才称心。”

　　言毕，山鬼才朝着不知该作何神情的杨戬弯眸一笑，起身从门侧的架子上取了个酒坛下来，挥手间指中便握了两枚白玉酒樽。“这桃花酿，我本想留着岁时喝的。”她边说边将酒樽搁置在二人面前，倾身斟酒，末了，举起自己的杯子，轻轻晃了两下便一饮而尽，“这杯，算我自罚。”

　　如此一来杨戬也意识到山鬼方才的言行不过是玩笑而已，心中不免轻松了几分，道了句“无妨”之后也举杯共饮。几番杯盏交筹间，二人相顾却无言，直到那一坛子酒见了底。山鬼单手托腮，抬眸看向杨戬依然清冷的面色，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杨戬。”

　　“何事？”

　　“我知道你三妹和他的儿子在你心里有多重要，但也别那么轻易，就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