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遇故知

原来谢洪广到这里多年，四处路径俱熟。慕蓝便催午饭来吃了，当下取了些银子送店家，又把两钱银子谢小二。就在那地方上去买两副铺陈、箱笼之类，连忙叫下船只，收拾起身。那小二一把扯住谢洪广，笑道：“你去便去了，只是莫要忘记了我这灶君大王。你便把起初这套衣服留在这里，待我们装束起来，早晚也好亲近亲近。”谢洪广道：“小二哥，休要取笑。我还缺情在这里，明日有空闲时节，千万到府里来走走。”小二又笑了一笑，大家拱手而去。

　　谢洪广与慕蓝，约有十几年不曾见面的父女，哪里还记得面长面短，只是亲骨肉该得团圆，自然六合相凑。千玺虽是与她通了私情，刚才两夜，又有一夜却是算不得的，便肯同奔出来，一段光景，岂不是个恩爱。

不觉到了长圳府，慕蓝把身边的那些银子，都将来置了家伙什物。不要说别样，连那谢洪广的地理，烘然又行起来。

　　你道他如何又有这个时运？看来如今风俗，只重衣衫，不重人品。比如一个面貌可憎、语言无味的人，身上穿得几件华丽衣服，到人前去，莫要提起说话，便是放出屁来，个个都是敬重的。比如一个技艺出众、本事泼天的主儿，衣冠不甚齐楚，走到人前，说得乱坠天花，只当耳边风过。原来这谢洪广，今番竟与撑火的时节大不相似，衣服体面上比前番周全了许多，所以那里的人，见他初到，不知是怎么样一个地理先生，因此都要来把他眼睛试试。

　　慕蓝见父亲看风水的生意又像以前一样旺，真心替他高兴。自己得了千玺，这花阳城慕蓝又重会了亲生父，两件“人生大事”得到完满，真是满心欢喜。

　　不觉流光迅速，又早试期将近。谢洪广道：“孩儿，如今试期在迩，何不早早收拾行装，上京赴选。倘得取青紫如拾芥，不枉了少年刻苦一场。”慕蓝道：“正欲与爹爹商议此事，孩儿却有两件难去。”谢洪广道：“孩儿所言差矣。终不然恋着鸳帏凤枕，便不思量到那虎榜龙门上去么？”慕蓝揖道：“孩儿端不为着这个念头。第一件，爹爹在家，早晚伏侍，虽托千玺照料，虑他是个男儿，未免无些疏失。第二件，孩儿恐到京中，没个相知熟识，明日倘有些荣枯，可不阻绝了音信？”

　　谢洪广想道：“这也讲得有理。孩儿，我想，你的日子虽多，我的年华有限。况且读书的，哪个不晓得三年最难得过。难道为着这两件事，就把试期错过了？想来我们虽是在这里住了年把，并不曾置得一毫产业，有甚么抛闪不下？只要多用一番盘缠，大家就同进京去，别寻一个寓所，暂住几时，待你试期后看个分晓，再作计处。”慕蓝道：“如此恰好。只恐爹爹的生意移到那里，人头上不晓得，恐一时有些迟钝。”谢洪广微笑道：“孩儿，俗语两句说得好：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再莫虑着这一件。如今可选个吉日，早早进京要紧。”

　　慕蓝道：“爹爹，孩儿想得试期已促，既带了家眷同行，一路上未免有些耽延。拣日不如撞日，便把行李收拾起来，就是明日起身也好。”谢洪广道：“孩儿，这也讲得有理。你可快进去与千玺商量，趁早打叠齐备，我且走到各处相与人家，作别一声，倘又送得些路赆，可不是落得的。”慕蓝便转身与千玺商议定了。当下打叠行装，还有些带不去的零碎家伙，都收拾起来，封锁在这屋下，托付左右邻居。次日巳牌，起身前去。

　　那一路上光景，无非是烟树云山，关河城郭，这也不须絮烦。且说他们不多几时就到京中。将近了科场时候，各省来赴试的举子，纷纷蚁集，哪个不思量鏖战棘闱，出人头地。原来那里有个关真君祠，极其显应。每到大比之年，那些赴试的举子，没有一个不来祈梦，要问个功名利钝。这慕蓝也是随乡入乡，三日前斋戒了，写了一张姓名、乡贯的投词，竟到神前，虔诚祷告。待到黄昏时候，就向案前倒身睡下。

　　这慕蓝正睡到三更光景，只听得耳边厢明明的叫几声慕蓝，忽然醒悟，带着睡魔，矇眬一看，恰是一条黑魆魆的汉子，站在跟前。只见他状貌狰狞，身躯粗夯。满面落腮胡，仅长一丈；一张乌墨脸，颇厚三分。说他是下水浒的黑旋风，腰下又不见两爿板斧；说他是结桃园的张翼德，手中端不是丈八蛇矛。细看来，只见他肩担着一把光莹莹的偃月钢刀，手执着一方红焰焰的销金柬帖。

　　慕蓝猛地里吃了一惊。那黑汉道：“某乃真君驾前侍刀大使周仓的便是。这个柬帖，是真君着某送来，特报汝的前程消息。”慕蓝却省得日常间关真君部下原有一个执刀的周仓，便不害怕，连忙双手接了，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四句道：

　　碧玉池中开白莲，装严色相自天然。

　　生来骨格超凡俗，正是人间第一仙。

　　慕蓝看了，省得是真君第二十二道签经也，便欲藏向袖中。周仓道：“真君有谕：这柬帖上说话，只可默记心头，不令汝带去，使人知觉，泄漏天机也。”慕蓝便又一看，依旧双手送还。

蓦地里只听得钟鼓齐鸣，恰是本祠僧人起来诵早功课，方才惊醒，乃是南柯一梦。不多时，只见案前人踪杂沓，早又黎明时候。遂走起身，向真君驾前深深拜谢。转身看时，那右旁站的周仓，与梦中见的端然无二，又倒身拜了两拜。正待走出祠来，只听得后面有人叫道：“慕蓝妹妹，且慢慢去，姐姐正要相见哩！”慕蓝连忙回转头来，仔细一看，竟然是梁莉！世界真小呀！估计她也为应试来到这里。慕蓝把腰弯不及的作了一个揖，蓦然想起前事，便觉满面羞惭。梁莉道：“姐姐与妹妹你间别数载，不料此地又得重逢。若不见却，这祠外就是敝寓，同到那里少坐片时，叙年来间阔之情。意下如何？”慕蓝道：“妹妹当时也是一时呆见，因此匆匆不得与姐姐叮咛一别。何幸今日又得相逢，正所谓‘他乡遇故知’了。”梁莉笑道：“花妹妹，‘洞房花烛夜’已被你早占了先去，如今只等‘金榜题名时’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