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会对这种事如此的熟稔？他又在瞒着自己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啪！”
清脆的一声响。
高育良自己也愣了一下，看着孩子收敛起迎向自己而不由自主带出的点点欢喜和庆幸，偏头向一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他怎么会在此时动了手？还是打在那种地方？
积攒了十分的怒气，十分的担心，此刻匆匆化成了慌忙和不忍，他下意识地就要掰过祁同伟的脸来看。
祁同伟挥手就挡下了。
高育良看着祁同伟侧过身站直，一只手还捂着刚才被扇到的地方，心里咯噔一疼，没说什么又半蹲下想要检查祁同伟腿上的伤。
祁同伟蹚蹚倒退两步。
高育良的心都凉了。
时间在沉默。
高育良转移了话题，“这是怎么回事？要是我没有来你打算怎么办？”
嘲讽而不羁的声音响起。
“第一次拦人，他们有个小孩穿着校服，我查过了，是东铁三中，我在校门口守了两天终于看见他了，打听到了他的班级和名字，就去和他班主任说我是他哥，今天来接他不过没接到人，那老师给他家打电话确认他有没有回去，我记下了他家的号码。”
“我买了个录音机，打算到时候通过他把他们一伙引出些人来，诱骗点口供”，祁同伟挑了挑，抬眸，显得邪气又张狂，“最近新闻，我猜汉东有一场大的扫/毒行动就在新城区，我就想到时侯让他们都栽进去。”
“他们不被枪毙我就难以心安，我就是处心积虑要......”
祁同伟有的没的一股脑儿地往外倒，像机关枪的突突，裹挟着满不在乎的轻怠。
啪。
又是一下。
力道之大，手劲之狠，祁同伟本就站不稳，这一下更是直接摔倒在地。
他侧过脸，心里不知是悲是喜。
果然，果然，高育良怎么能容忍他这样？他伤的再重，他有多自尊，高育良根本都不会顾惜，也根本不会信他的为人。
他只会看到他想看的，他不容许自己有丝毫的违逆，有一点点的自我情绪。
高兴什么？欣喜什么？祁同伟心里默默鄙夷自己。
他不是来救他的，不是来帮他的，报/警怎么了？刚才的情形，就是小猫小狗被凌虐，他路过也不会视而不见吧？
也好，也好，就这样断了吧，他也不欠高育良什么了。
祁同伟起身要走。
“同伟！”祁同伟听见旁侧风声，可腿上吃痛，一时反应不过，就看见高育良一下子冲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老师！老师！老师！”
警/察姗姗找到小巷，制服了持着刀留下来的一个黄毛。
祁同伟慌乱地用手去堵高育良的小腹却毫无用处，高育良的身体在他身上下滑，他跪坐下来使劲揽着。
高育良微阖着眼，似乎再也不想看见他。
救护车来了。
祁同伟盯着自己满手的血，呆滞地看着穿白大褂的人忙乱。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上一秒还在暴怒的人，下一秒会想也没想地就为他挡了刀。
他做错了吗？
麻醉药的半睡半醒间，高育良感受到有什么冰凉的水珠落到他的手背上，点点滴滴，没完没了，让他心烦意乱。
睁眼，是他的三个学生。
上辈子最为优秀也最为纠缠的三个，也是他这一辈子怀着最复杂的情感对待的三个。
高育良不动声色地抽出被坐在床角的祁同伟握着的手。那个孩子一下子站了起来。
“亮平？”高育良有些吃力地出声，“医生应该也和你们说了，没什么大事，也没扎到要害，只是缝了几针。你知道的，你吴老师出差去了，就别告诉她了。”
虚弱而带着不容违逆的肯定。
“老师，我们知道了。您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陈海围上来，看了看站在一边有点失魂落魄的祁同伟，笑着缓和气氛，“老师您醒的真及时，猴子差点就绷不住了。”
“学校刘老师来了，以为您还得一会儿才能醒，就先出去补办手续了。”
高育良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刘老师进来，高育良向他交待了一些系里的事务，看了看挂在病房里的表，“刘老师，麻烦你还跑这一趟，我这儿也没什么事了，你们早些回去吧。”
“老师，那伙人......”
高育良看了眼刘宇，打断了侯亮平的义愤填膺，“老师心里有数，这事不该你过问，你们都不要管了。”
高育良合眼，半晌，“怎么还不走？”驱逐之意很明显。
祁同伟站在门口徘徊。
刚才高育良和所有的人都说话了，或是安慰，或是安排，唯独对他这个当事人一句都没有。
他自然感受得到高育良的冷淡，可他不想走。
他是不安，他是难受，可这不光为高育良的态度，也不光为了他的伤。
他也没想清楚是什么，留下来又要说些什么。
“老师，我陪床......”他嚅嘘片刻，找出一个借口。
“不用了，晚上都有护士巡房。你腿上还有伤，早点回去休息吧。”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的喜怒。
“老师......”祁同伟有些慌，这个语气客气得完全是当他为陌生人。
“你要是为这个不自在，完全没必要。这是我的决定，不是你的，所以也不关你什么事。你也不用担心那些人后续再找你什么麻烦或者学校会有人知道你和我今天说的话，同伟啊，以后不是真心实意，也不用勉强叫我老师了。”
高育良这话一出，就像是宣布再也不管他了，再也，再也不要他了。
祁同伟眼睛一酸，心里涨得憋闷，低头咬了咬牙不想让他看见。
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严厉的时候自己那么隐秘地盼着逃离，可当他真的轻言细语平淡了以后，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的无力和惶恐？
他面对那么多威胁他的人不会，面对那么繁重的课业不会，面对信念两难的问责不会，只有对高育良。
他把自己看成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帮他挡刀？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
他想问出口，他迫切地想确定高育良的心，可他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怕听不到自己想象的答案。
祁同伟这段时间承担的压力、愧疚、委屈、惶惑一下子涌了上来，平日里的口才不知道去哪里了，冷静啊，稳重啊，统统像云烟消散。
他生涩地张口“老师，我没有......”
高育良阻止了他，“同伟啊，你胆子大主意正，管得了你面上管不住你的心。我是看出来了，你真有能耐，你想瞒着谁那是真能瞒得密不透风。我累了，陪不动你斗智斗勇，你也不用在我这儿卖乖讨巧......”
“老师，我错了，我不是......”祁同伟急着插话，怕高育良的误会，怕高育良的曲解，怕他不信他，更怕他就此失望。
他不是装的乖顺，不是巧言令色，也不是委屈求全，真的不是。
他不是谋算着、央着要高育良替他周旋什么，他不是真的想骗高育良，他不是真的百无顾忌、要人性命。
为什么急着赶他？为什么不肯多听听他说？
他也会慌的，在别人拿刀贴在他脖子上的时候，在进派出/所的时候，在别人把刀捅进他的腿的时候。
他有多自责，为着那些违背信念的举措，为着那些卑躬的权宜之计，为着要乱用那些从时光记忆里偷出来的信息，他有多担心，在高育良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在手术室的红灯一直亮着的时候。
这些他的老师都知道吗？他在乎吗？
祁同伟不敢和别人比，可他怕，怕得来不及思考，怕得话都磕巴。
“你没错。你有什么错？你不是迫不得已吗，你是正当防卫啊，是不是？你有本事把想查的都查出来，你有本事把他们都套进去，步步为营，精彩绝伦呐，我都忍不住替你拍案叫好。你错了？你错哪了？”
“老师，老师，您别这样......”
“你别叫我老师，我心寒也受不起，你要是真把我当老师，这么大的事，前前后后，你会一声都不和我吱？”
“老师，我真的知道错了，要不，要不，您打我一顿？”祁同伟心一横，顾不上丢人和羞惭，几步走到床边，试图去抓高育良的袖子。
高育良甩开，侧头不再看他。
“还是别了。如今我也是怕你，你这记了仇，谁知道到时候得怎么算计我了。”
祁同伟毫无意识眼睛里积聚起泪，低头，一下子掉下来一滴。
高育良侧目看到。
心口一疼，像是谁拿了小锤子轻轻敲击着，散开密密麻麻的疼。
可他依旧没有回头，也装作听不见的样子。
“老师，老师，我真知错了，我不该疑心您，不该骗您，说那些话我不是真心的，其实我心里很乱，我，我，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我不能陪他们耗下去啊，我就是想让他们心生畏惧，以后别来烦着我了，老师，老师，这是真的，您信我一次”，祁同伟看着高育良似乎无动于衷，不知道怎么挽回。他从来没法让高育良回心转意，他是真的猜不透高育良的心思。他不知道，高育良在逼他什么，要他怎样，他不敢坐在他的床边，他轻轻地蹲下来，扶着床边“老师，老师，我都不敢求您的，您能不能恕我一次，就这一次，您教教我，这是为什么......”
高育良回首看见祁同伟脸上、鼻尖都冒了汗，看向他的眼神，是孩子的不知所措和畏惧。
他又在怕他，即使在他帮他挡了一刀以后，他还是不敢，还是怕他，可这回，好像怕的东西不太一样了。
也许，他是真不知道吧，他是真的没意识到自己的每一步汇聚起来会走向何方。
他还年少，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孩子。
罢，真的错了，他再从头掰就是了。
高育良轻轻叹息，知道祁同伟现在可能没办法脱离情绪认真反思自己的问题。
或者是他太苛刻、太冷酷了吗？
高育良正想说话，就看见面前垂着头的孩子眉眼一跳、一抖，落了单膝。
高育良一把搂起他。
“谁让你跪着了？这是什么新增的毛病？还不起来？”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神态。
是峻厉的呵责和裹着怒气的斥怪。
“男儿膝下有黄金，哪有给人随意下跪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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