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伟有出息啦，全村人都夸你嘞，考上这么好的大学，你三姑妈她们话里话外都是嫉妒......”
“这回我们小伟真是争气，看看那程子，打工打工，打工几年也就是那么点钱，还有了今天没明天的，人家大老板根本不稀罕，说是到了城里，还显摆呢，一辈子也就是个劳碌命......”
“小伟啊，去了学校可得好好学，啊，和你人家老师同学好好相处，知不知道？”
“村里你李大爷他们替你凑的钱，哎呀呀，这一学期的学费算是够了，小伟，这是你徐老师送的衣服，说你这段时间穿得上，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这些年没少让人家费心......”
“这冬天的袄子只有一件，不过你在南边念书该是不冷，到时候仔细着穿，别刮擦了。这被单、床单妈给你洗了，袋子坐车时别往架子上放，要提在手里，睡觉时要警醒些，莫叫人匡了去，冬天假期回来长远记得带。”
“这车票不好买，这一下就是两天，京州那么远，我们小伟辛苦要扛那么久......”
“小伟......”
“小伟......”
“小伟......”
一个女人在昏黄的灯光下走着针，手指粗壮，沟壑深深，絮絮叨叨地侧头向旁边一个眼睛里满是对未知和超脱现在的兴奋、脸上又不由挂起不耐的少年说着些什么，时不时扑扇着嗡嗡的飞虫。
一个身上扑簌簌落灰的男人蹲坐在门口，一遍遍数着皱巴巴的钱票，又不时抽出来一张抹平、压整，偶尔看向屋内的娘俩儿，漏在光下的脸如同被犁过的黑土地，一点红色的烟锅火，呼吸般长长的明明暗暗，像是山沟里沉默的叹息。
潮水似的画面一帧帧，一排排，低掠而汹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黏腻，驳杂，烦躁，又带起胸口涟漪的痛憷。那样迫不及待地渴望，那样不欲再说后隐藏着的自卑，那样还不清的、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的积攒多年的人情债，还有一点快意、一点虚荣，唔，熟悉的情感，无比陌生的画面，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忽然，一束光在眼睑上跃起，朦朦胧胧渲染开一圈光斑。
睁眼，日光大亮。
“小伙子，扰到你了？老头子这咳嗽老毛病了，最近不知怎么犯得额外凶。”一个老妇人哐哐给老伴捶着背，许是看她是个文静的学生模样，许是看她一头一脸的汗，带着两分歉意地说道。
她摇摇头，示意没有关系，抬眼看外面匆匆而过的景色。
远处山上树木荫郁，显然是偏南方的地带。咣当咣当，有些年头的绿皮老火车。
她强力压抑着自己的迷茫和慌乱，等了一会儿看着旁边的人不再注意自己了，往车厢一头走去，异味传来的连接处，简陋的水池上挂着一块边缘泛黄、满是水垢的镜子。
镜子里是一张男生的脸。
抬腕，褪色的表针指向两点半。
祁同伟。迟疑了片刻，她还是认出了他。
这个电视剧里见过的男人，这个拾掇整顿却掩不住乡气的少年。
他的老师曾经评价他为“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她想，这不光可以形容他政治投机的媚气，哪怕是形容他靓丽的容颜也是恰如其分的。只是那个时候，他早已深陷泥潭，难以自拔，也无人可救了。
她想着，伸手描摹着镜子里的他，印象中的那双眉眼经过岁月的洗礼，眼梢之中即便玩笑也带着些决绝的冷淡，眼底沉寂着浸润了十五年公检法系统里辗转忙碌的阅历和刁钻，以及全盛时几可掌握一省公安的自矜与傲意。只不过那时，在政治面前，在酒桌之上，在老师身边，在梁璐旁侧，他都不像是他了，又或者说，那才是多棱角折射出的他。
远不同于今天她看到的祁同伟。
精致有余，青涩有余。挺俏的鼻翼，白皙的面庞，再加上传统中国认知中的浓眉大眼，卷携了点书生气，一时间，她竟是看得愣了，心里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惋惜。
这样的身型容貌，这样的肮脏命运。
她怔愣了太久太久，可她似乎也不用动脑子在行程。这已经是最后一站了，而新生到校，照例是有人接站的。
她随着人潮，站在吵吵嚷嚷的少年气中，似乎在看人流滚滚又似乎没有。这个陌生的时代，这具陌生的躯体，这些陌生的人，天地浓缩，而唯自己格格不入，遗世独立。
她想了很多很多。
想起她的前半生庸庸碌碌，少年时付出的那些心血，那些壮志凌云，都随着日复一日的磨损成了埋藏在记忆里难言的痛，只能偶尔在与当时要好的同学聚会时故作洒脱地自嘲以博乐；校园里，青春而充满活力的气息，混杂着汗味的热情，和午后的日头交融得不分彼此；她想到自己的爸妈，那样的用心，在她从小就从不吝啬她所求的所有学习，可她最后还是没路可选了，因为放弃，因为犹豫，因为那些不自制的一时放纵，她平顺了，走了最普通的一条路，他们没说什么，甚至还安慰她，可她心里却怕着他们的的失望，又满是对自己的唾弃；垂须的榕树远远站着撑起伞，望着这厢大大小小的咨询摊位，两排油绿的银杏树却是连手都招不动了，听了树下略带沙哑的嗓音闷，盖着宽敞的行道中错杂的新生和他们形形色色的行李。她想到他的父母，对他愧疚、自豪、忧虑、聒噪又沉闷，想到他过往的许多幕，却大都是在昏黄灯下的不甘心的凝视和向往，是日日夜夜的背书、做题，是高考前一次次辗转难眠于对“对手”的毫无把握，是那些幻化成铅块背在父母肩头沉重的庄稼。
汗水在日光下浸透了衣衫，闭眼，敛下那些酸楚的怅惘、时光的感概，在一条标语下，她用笔在法学院报名表上，一笔一画写下“祁同伟”的名字，带着超越三十年的前见。
汉东政法，我来了。
是啊，没有必要想清为什么，也不用再纠结为了什么。我来了，来遇见那些也许避无可避的宿命，来碰上那些纷纷扰扰欠了一辈子的人，来看那些风云和无奈，却是，不一样的祁同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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