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漫漫人生路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和麒麟一起悠悠然散步，说说笑笑、走走停停，从一个峡谷走到小溪，从日出走到日暮，路走到尽头，太阳下山。忽然间，我一个人站在荒郊野地里，拼命四顾回头找他，哭着喊着叫唤，连名带姓到呢喃呓语，无穷无尽的黑暗好似一头大怪兽，把我所有的叫喊声都吞进肚子里，一点响声都没有。我好怕他扔下我先走，可又实在无能为力，累到极致，坐下接着哭。哭的肝肠寸断，终于体会同心一体的分离之痛。可夜色孤凄，我没了他，连回家的路也寻不着。我正自顾自怅惘，却忽然被轻轻摇动，我以为地震，费劲睁开眼，竟然是麒麟。

他身上已经有了属于老人的味道，沉水香熏过的衣服里有点腐朽的气息。麒麟最近身体不好，我们明天一早还要去医院拿化验报告。

“什么梦啊，哭成这样。”

我才发觉他已经醒了半晌，我顾不上他用纸巾擦我脸，满心满肚的怨气。一把推开他的手，如稚子幼童般叫嚣着不公平，埋怨他怎么可以一声不吭自顾自扔下我先走。麒麟一笑，也不辩解，温和的说，这就是老人家才会做的梦，我也常梦见真真你先走。

不过这梦实在太缠人，我们拿化验报告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又做一摸一样的场景。我以为多次预演后，我总会习惯而不再哭泣，麒麟都笑我说这梦真长，竟然走不出来。我被这个带着些预示色彩的恐怖梦境笼罩长达半年之久，心力交瘁，江河日下。

他大概是记着我总半夜吵醒他的仇，真叫我做了个难以醒来的梦。

忽然有一个大白天，儿子儿媳、弟弟弟媳、徒弟朋友把我叫醒，也是一脸沉痛地对我说：“爸爸先走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但心脏传来一阵疼痛，紧接着就被众人扶着走向一片白茫茫和黑乎乎。这场景实在太像梦中，眼泪自顾自往下流，只是这前头有一张很大很大的麒麟年轻时候的相片。那是我们刚结婚时候，从第一张全家福上头截下来的。麒麟的眼睛闪着光，乌发雪肤，全然不是鸡皮鹤发的老人模样。我有些贪恋，佝偻着朝前，想摸一摸他的脸，想悄悄告诉他：“先生，您别抛下我一个人啊。”

后来再醒，我以为能闻到麒麟身上的腐烂的沉水香味道，却是一片嘈杂。儿子带着他的妻子孩子站在人群中间，和穿黑衣服的模模糊糊的人道别。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出那句“谢谢您来”，我怕的不得了，发觉自己躺在陌生房子里，便习惯性大声叫喊“麒麟！麒麟！这梦怎么还不醒？”

又是精疲力竭，我好像意识到什么，赶紧叫儿子小名，嗫嚅着问：“你爸爸呢？我好想他。”

岂料对方泪如雨下。

儿子成年之后就搬出去住，没几年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们夫妻忙，再怎么照顾都有限度。人一过了五十，就深刻知道少年夫妻老来伴的含义，平时家里就我们两，偶尔来我和他的学生小住。我记得早晨要给他做早餐，他记得要给鱼儿喂食，没工作的时候就面对面坐着读书写字。儿子带着孩子们一周来一次，他事业家庭都很稳固，我们放心。

多少年了，我第一次看到他哭。好像上次这梦哭，鼻涕眼泪一齐流出来的时候，还是他爸爸气急了打他的时候。小男孩调皮，跟邻居家孩子打架，赢了还要嘲讽人家，他爸爸气得说胡话，抄起扫把就往孩子身上抽。想到那时候皱巴巴一张小脸，红的很惨，还有豆大汗珠，我笑的乐不可支。

儿子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子乐的前仰后合，更害怕了，抱着我的手臂说：“爸爸离开我们了，妈妈。”

我听不进去，我只记得那天扫把带起来的灰尘好多，漫天还飘舞着合欢花瓣。

可儿子太讨厌，一遍一遍在我耳边说，我气急了：“这是个梦，你不明白，等会我哭累了、疼了，你爸爸就会把我叫醒，他会轻轻拍我的背，我们第二天醒来还吃羊肉炒蛋呢。”

我早就分不清楚何谓梦、何谓现实，只记得麒麟前一天网上跟我约好要吃羊肉沫炒蛋，我提前拿了肉沫解冻放好，可不能叫他们耽误了。我想着又合上眼，满心盼望着再一醒来的时候，能看到麒麟。

晨光熹微，远处的太阳又从峡谷里冉冉升起，我和麒麟携手站在高处，两人又恢复年轻时候的风采飞扬。他紧紧捏着我的手，我这时候才想起那个好像葬礼的布置。生气地问他为什么捉弄我，给我一个这样的梦？麒麟笑着不说话，我又急吼吼地说，即使要走也要我先走，最差也该有一个堂堂正正的道别，说一声再见，我们下辈子还要做夫妻。他还是不说话，微笑摇头或者点头，光圈越来越耀眼，他被带走了。

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真的要走了，只是耿耿于怀，我还没跟他说再见呢。

“妈，要不你搬过去跟我们住吧。我们那里孩子们多，叫他们陪着你，也不孤单。”

儿媳妇贤惠，和儿子感情不错，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我想着，他们一家人才正是好日子呢。我一辈子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不想老了去做人家的麻烦。婉言拒绝了，他们看我精神状况有好转，就和徒弟们商量好，轮着班来看我。

外头那两株合欢花树香气氤氲，今天的光圈就像梦里带走麒麟的那个一样大。他们不知道，老人的泪不在眼里流，都在心上流，一道一道的痕，枯涩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