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飞雪过蜀道 第一回

春秋交战，天下大乱，铁骑冲锋如大戟横江，大秦雄兵绵延撞城，好似大椎凿墙，西蜀耗资无数而成的边陲重镇天丰，竟是仅坚持了不到半月就被满城屠尽。

　　自槐桑二十八年大秦攻陷北燕以来，南唐、西蜀、北魏、大齐、大楚各国无不提心吊胆。

　　其中又以西蜀为最，倾半国之力，近乎凿尽半座大山才筑起的厚重城墙，在大秦数千架投石车的轮番碾压之下，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西蜀举国上下如同热锅蚂蚁，皇帝陛下焦头烂额，进来几日宫中的茶盏不知摔坏了多少。

　　人道做官难，做乱世官即是难上难，每日不待鸡鸣报晓，礼部侍郎卢槐就得起床更衣备车。

　　自家老爷子，是西蜀曾经的封疆大吏，如今虽以告老多年，却仍旧硬是被逼得亲自出山，重新插手军国大事。

　　这不，自己起床后前往饭堂的途中，正巧碰见一夜未睡的老人正揉着眉心走出书房。

　　“爹。”卢槐弯腰行礼，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大口喘气。

　　“嗯。”西蜀老臣面容枯槁，但眼神却是神采奕奕，老人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捻起一撮雪白的胡须，面色阴暗：“今日早朝多半会早散，你回家的时候，顺道买些酒来，送到我房里。”

　　卢槐莫名其妙，偌大的门厅府邸，仆从少说也有近百人，老爷子想喝酒，只要随便和哪个下人提一嘴，都不算是事。

　　“那，还是要黄酒？”卢槐全当是老爷子想要自己孝敬，亲自跑一趟腿倒是没有什么。

　　“要剑南烧春。”卢白象抚须的枯瘦双指微微一颤，声音略显沙哑，这顿酒大概是自己的最后一顿了吧。

　　“这烧春着实烈的烧喉，爹您……”

　　“去买便是。”

　　老人说罢，转身重新走入书房。

　　“老爷，您用些糕点吧。”侯在门口的侍女施了个万福，毕恭毕敬。

　　“不必，上茶就好。”

　　老人坐在书案之前，提起毛笔，在指尖轻转，一旁有书童立刻呈上宣纸，纸是上好的熟宣，纤薄如蝉翼，却又细密柔韧。

　　在一盏火泥名砚中，填饱墨汁，微微剐蹭，老人沉思良久，年轻时曾见过逐鹿西蜀，征战四方的场面在脑中挥之不去，最终只在纸上写道：治天下不如平天下，空恨就书弃马鞍。

　　春风拂过寒霜鬓，老翁今日忆少年。

　　老人突然生出披甲执矛上阵杀敌的冲动，不过随后便又自嘲的放下笔，挥手示意书童换纸。

　　“老爷，茶。”待到书童重新换纸，婢女已经呈上了茶来。

　　书童兀自从婢女手中取过茶盏，放在书案一角。

　　婢女微微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微微弯腰，快速的退了出去。

　　卢白象以细毫在宣纸上飞快的写着，

小楷字体刚硬，如兵家鞘中战刀，老人微垂眼睑，胡须颤抖。

　　“老爷，可累了吗。”老人写了良久微微停顿，书童抱着一刀宣纸，站在老人身后轻声道。

　　“嗯，有些。”

　　“差不多该上路了。”书童笑着，从一刀宣纸中随意抽出一章，纤薄如刀锋。

　　老人脸上满是释然道：“我自知时日不多，想不到，你来早了一些，是大秦蛛网提竿，还是我西蜀的死侍。”

　　“我是得来的早些，不过老爷你死在我手里，总比被大秦的补蝶娘药死好很多。”书童，两指夹着熟宣，撇了一眼被做过粗略手脚的热茶：“如果是我来下毒，老爷只要闻到茶香，准保一步登天。”

　　“哦？是吗。”老人摩挲着双手，微微喝气：“如果我没记错，大秦鹿角有一位善用毒药的刺客，不对呀，该是女儿身吧，难不成你……哈哈哈”

　　老人笑意玩味，丝毫不畏惧死亡。

　　年轻书童面色愠怒，指尖的宣纸摩擦出呲呲的微响。

　　“人，固有一死，或如鸿毛，或如泰山，当死时则死而已”老人面色平静，微微一笑。

　　待到书童离开院落，老人已是安详垂目。

　　随便找了个借口，绕出卢府后，清秀书童伸了个懒腰，在一处无人可见的窄巷之中稍稍停脚，两根纤细手指在额角轻轻一划，取下了一张生根面皮。

　　书童褪去清秀衣衫，转而披上一身早先藏好的扎眼黑衣，宽大的兜帽遮住那人本就模糊的半边脸。

　　待到刺客的身影飞掠上屋脊，消失在黎明将至却依旧漆黑的夜幕之中，卢府内这才穿出一声婢女的惊叫 。

　　也难怪，那名婢女本就是大秦蛛网的捕蝶娘，刺杀卢白象说不上失败，但却是失手。

　　老人并非服毒茶而死，本该紫黑狰狞的脸色反而红润安详，只在脖颈之处留有一条细细的红线。

　　自秦淮王赢珂登基以来，他所扶植的蛛网组织逐渐顶替了前朝龙牙、虎翼、鹿角、大鸾四个神秘的世家。

　　蛛网七十八位提竿，三百捉蜓郎，二百捕蝶娘，但凡蛛网所做之事，从未有过失手，可今日被人捷足先登，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怎么，抢了蛛网的生意就那么值得你洋洋得意？”在距离卢府不远的一家小药铺内，少女正用小钵将干制的药材研磨成粉，她笑意玩味。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本以为蛛网有多厉害，手段卓略如稚童戏水而已。”身穿黑衣的刺客坐在店内仅有的一张椅子上，用食指摩挲着眉心，惊奇的是这名男子的眉心正中，竟有这拇指般大小的一枚枣红印记。

　　“你所见的蛛网捕蝶娘，不过是最弱的一类人，真正的老狐狸手段是很高的。”女孩取过药匙，轻轻舀出药粉，包

在牛皮纸包之中，动作行云流水。

　　“哎，白瞎了西蜀一位少有的傲骨老臣啊。”黑衣刺客，从摆满药材的桌上拾起一棵药材，用不知从哪里抽出的一柄剪刀将药材稀碎肢解，如庖丁宰牛，一刀见血。

　　“徐三……”少女突然抬起秀气的小脸，将包好的药粉放在桌角道：“这次咱们该搬家了。”

　　“嗯？有人察觉了吗？”被称作徐三的刺客，剪药的手微微一顿，开口问道。

　　“说不上，只是一种直觉，让我不太舒服，西蜀大概快不行了。”女孩想起战时尸骸遍地，平静如水的面色泛起微微涟漪，正如其名，素手调香涟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