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七岁之时，随叔父初次去往兰陵，那日是敛芳尊的生日宴。
金氏家大业大，一场宴会办出通天的气派，未及金麟台，已是丝竹震耳。由仆人领入，一声通传，那人就笑着迎上来。
可真好看，蓝曦臣呆呆地想着。
不说那绫罗绸缎增添的气度，单凭金光瑶精致容颜，一颦一笑怕也无多人能及。
历代仙督都是些年过半百之人，未曾想他唯一得见的，却是独有的风华。
“蓝公子怎么不说话？”
温软的嗓音骤然唤醒小少年，蓝曦臣歉意一笑，弯腰行礼:“一时走神，还望勿怪。”
许是见小小少年便已如此知礼，金光瑶一怔，继而夸赞道:“蓝氏继承人，果然名不虚传。”
蓝曦臣听过太多这样奉承的话了，仰起头，正望进杏眸里，原来有人是满怀真心的，不过他到这时才遇见罢了。
“请入座，在下先失陪了。”
蓝曦臣心神一动，手比大脑反应得更快，在金光瑶转身之时扯住了他的衣角。这位应是个脾气好的，照常人早就怒了，他倒温温和和地问:“蓝公子还有何事？”
还特意弯了点腰。
其实蓝曦臣不比他矮多少了，他这一弯，四目平齐相对，他倒心无杂念，可怜了个蓝曦臣，忙移开视线，莫名红了脸。
金光瑶诧异之际，又有大客来，匆匆一句“蓝公子等我。”只余一丝香在原处。
是金星雪浪的香，淡极雅极。
可惜直至开宴，金光瑶也没来寻他，坐在高处的人一杯接着一杯，旁人喊着“仙督好酒量”，蓝曦臣却握碎了手中的茶杯。
酒过三巡，金光瑶已是眼尾发红，唇色水润，走下那处位置，像踩在蓝曦臣心上般发软。走至他身前，换了茶来敬，先与蓝启仁攀谈一阵，后俏皮地对他道:“蓝公子，赏个脸。”
蓝曦臣就在他这俏皮里，呆呆地伸出一手碎片，惊得他回头唤人来，又捧起他的手:“不要乱动。”鬓发滑落，原来这人处处都是细软的。
离宴时，金光瑶亲自送他们，身边跟了个趾高气扬的少年，同样的金星雪浪袍，让蓝曦臣不喜。
金麟台上，遍地牡丹吐露芬芳，金光瑶胸前绣的那一朵展了花瓣，又要飘向何处？
“小矮子，我要吃糖！”
走了几步，那少年似在跟金光瑶说话，他忍不住问蓝启仁:“叔父，那位是？”
蓝启仁道:“金氏客卿，看其年龄应是最小的薛洋，同仙督感情甚笃。”
蓝曦臣心里突突地跳，在众人目光下重又跑回，金光瑶讶然:“蓝公子莫不是赖上我了？”
蓝曦臣被打趣，结结巴巴道:“你，你能，给我一枝金星雪浪吗？”话刚出口，他便挫败地想要咬掉舌头。
金光瑶倒是真取了来，半开未开的，含了晨时的露水，“这样的花可多存活几日。”
那少年抓着金光瑶的衣袖摇晃着:“不要理这个还没长大的毛孩子了，去镇上买糖买糖嘛！”
“不得无礼！”金光瑶呵斥道，然而他眼里没有怒意，朝他拘礼:“他尚小不知事，得罪了。”
“我刚刚不是想同你要花的。”蓝曦臣低垂着头，手慌张地不知放哪。
“嗯？”
蓝曦臣认真地，虔诚地，小心地问他:“你可以等我长大吗？”
金光瑶不明他想法，笑着应了:“好啊，蓝公子可要快快长大，莫要让我久等。”
“嗯！”他重重一点头，跑向正等他的众人，蓝启仁不轻不重地责备一句，见他持了一枝花，戏谑道:“小子少时便爱折花，长大怎一片风流可言。”
蓝曦臣偷偷撇过头去，看台上金光瑶负手而立着，同花皆飘至他心底，爱恋便生根发芽，他就要这一朵呢。
金麟台上，薛洋满意地往嘴里塞着糖:“今天那小子长得是真不错，就比我差一点。”他比着手，拇指和食指间隔得老远。
正在处理事务的金光瑶无奈道:“人家生得好又怎么了？”
“我觉得他对你有意。”薛洋抽走一张宣纸，把手上的糖浆擦拭掉。
金光瑶哭笑不得:“蓝公子尚小，哪会有这心思。”
薛洋嗤道:“薛爷的话不要当耳边风，等人家长大了你看他小不小。”
“宗主，晓道长来了。”
金光瑶托着下巴，笑道:“薛客卿还是快跟着家长回去罢。”
薛洋把糖都倒进口袋里，一边小跑着，一边嚷道:“是他自己要来接我的。”
门刚打开，某个乖甜的不行的声音传来:“道长，抱～”
金光瑶笑着笑着，又息声了。
要不要等那个人长大呢？
蓝曦臣来兰陵的机会少得可怜，长辈们的议事总归是不会带上他的，他就给金光瑶写信，都是些平常的琐事和稚嫩的叮嘱，自己也不觉啰嗦。
金光瑶咸少给他回，不过一回便是好几张纸，内容也是不敷衍，只在最后总要打趣一句:“蓝公子长大了吗？”
他跑去问蓝启仁:“叔父，曦臣何时才能长大？”
蓝启仁摸着胡子，意味深长地回他:“等你想娶妻生子了，自然就长大了。”
回寒室后他颇苦恼，他早就有想娶的人了，但不想生孩子，那这到底是不是长大呢？他写信问金光瑶。
下午那只胖胖的信鸽就在窗上蹦跶了，蓝曦臣欢喜地取下来看，薄薄的一张纸，短小的一行字:少年心思应在于修行历练，儿女情长日后再谈不迟。
他自以为一番热忱被识破，就此断了信。
不过每有蓝氏之人来到兰陵，金麟台的主人就会收到一份礼，小小的并不贵重，他也就收下。拆开来也确实是些小玩意，一个一个的还写了小纸条作解释——
姑苏七夕时在镇上买来的花灯，随叔父上寺庙里头求来的护身符，和老师傅学着做成的小泥人……
被在意被捧在手心的感觉，直戳到金光瑶心底，发颤。
偶尔得见，竟是哑然无言，蓝曦臣同他说些有趣的事，他也是矜持一笑，再不能毫无顾忌地唤蓝公子。
这些时候两人都有微微的不自在，但时候不多有，是好也是坏的。
后来蓝曦臣再次写信已是他十三岁之时，他告诉金光瑶:“以后的每次清谈会，我都会来见你。”
蓝启仁要慢慢让他分担事务了，不久的以后，偌大一个宗族就要交到他手里。
他倒高兴，为能见到金光瑶而高兴。
金光瑶柔柔发笑，这人莫不是个傻的。
前几次蓝启仁是跟了来的，蓝曦臣在后边眉开眼笑，用唇语唤他，等金光瑶反应过来又正经地不看他，那是，一声“阿瑶”。
会后要招待客人，蓝曦臣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后，自以为察觉不到似的，小步踩他的影子。
金光瑶蓦然转身，笑问:“蓝公子真长大了吗？”
他笑得太过好看，蓝曦臣心跳如擂:“自然的。”
金光瑶这才发现，这人的个子窜得老高，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逆着光隐隐的深情。不自觉后退一步，蓝曦臣突然勾住他的腰，在怔愣中，唇被轻轻一舔。
“真的长大了。”他在耳边说。
这声音是微哑的，少年人的稚嫩已不大能听出来。
金光瑶觉得唇热耳烫，一把推开人跑远，蓝曦臣手握成拳放在唇边闷笑出声，不急不缓地跟上去。
“哎小瑶儿，过来陪我下下棋。”
金光瑶尚捂着耳朵，还有些诧异:“蓝老先生在叫我吗？”
“是呀，别人我可不乐意叫，”蓝启仁惬意地咳着瓜子，又挥手招呼他，“你捂着耳朵做甚？被什么咬了吗？”
金光瑶踟蹰不前，尴尬得紧:“在下先去洗把脸。”
蓝启仁点头，一切了然的模样。
等他再来时棋倒真的摆上了，瓜子果屑都已扫净，蓝曦臣正给蓝启仁捏肩，目光却尽数在他身上。
金光瑶被瞧得不敢动了，刚刚消热的耳朵又要红起来。
蓝启仁不客气地踹蓝曦臣一脚，也不压低声音:“你小子收敛点，跟没见过媳妇似的。”
金光瑶的脸蹭地红了，他这辈子都没这般窘迫过，蓝曦臣嗔怪道:“阿瑶脸皮薄。”就过来揽着他，金光瑶几次推拒后干脆抱起。
这下可好，面子都丢光了，金光瑶认命地往他怀里一钻，只露出一只红红的耳朵。
蓝启仁假模假样地叹道:“既然小瑶儿不愿见我这个糟老头子，那我先走了。”
金光瑶还是不肯露脸，蓝启仁倒是真的走了。
片刻，蓝曦臣捧起他的脸，轻啄一口，金光瑶怒骂:“你轻浮！”
“我是真的心悦你。”认认真真的。
金光瑶闷闷的:“你我相差十一岁之多，我只当你是弟弟。”
蓝曦臣不怒反笑:“弟弟能把你亲得面红耳赤。”
金光瑶急道:“你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蓝曦臣在他脸边轻蹭:“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把顾虑都与我说了，我都为你摆平。”
“我岁数大了，蓝氏长老不会同意的。”
“就这个？”
看他郑重点头，蓝曦臣哑然失笑，又去亲他:“原来阿瑶早想嫁于我了。”
金光瑶气到捶他:“我没有，不许叫这么亲密。”
“好啊，仙督～”
金光瑶捂住耳朵，这人怎么叫成这样。
“仙督若有空，来姑苏一趟可好？”
“何事？”
蓝曦臣忍不住笑意:“入我蓝氏族谱。”手指轻点他欲开口的唇，“叔父答应过的。”
“你这枝金星雪浪，我折下了。”
金光瑶闷哼一声:“唔，你轻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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