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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 - 流萤景(1)

贰拾肆节气

今年夏天里的白日似乎是特别得久,大雨压在云里也许久也不愿落下。哪怕是到了傍晚,空气也在院子里面停滞着,热得粘稠。

蝉噪声昼夜不停,到了夜晚最静时,在屋内也能听得到阵阵蛙鸣。

桌上的文竹已经长得葱郁,刚买回来时那尚还柔弱的枝芽现在分外壮实,青翠的叶尖在浇水后总是能蘸上些水珠,更显生机勃勃。

郑潜渊嫌那外面的声音惹人烦躁,总是在卧室里抱着文竹那精致的花盆,坐在床上翻看书籍,全等着陈乘云把剩下的事情打理整齐。

陈乘云见那人也是实在怕热,便把原本的打扫卫生,照顾锦鲤等等家务事全都接手了过来,放得郑潜渊清闲。

郑潜渊见他忙前忙后,也觉得内疚,便每日中午都在那人午睡前帮他细致按摩一番——说是从别处学来的手艺,其实也不过就是自己照猫画虎的成果。

陈乘云自不会拒绝,本也不觉得辛苦,但更享受这平淡惬意的时光。

每至下午睡醒,郑潜渊常会缠着陈乘云,让他给自己说些过去的北平,或者有趣的见闻。陈乘云也就不会出屋,和他一起靠在床头,搂着他慢慢讲述。

就这么旱了二十来日,终于在七月末的一日清晨下了雨。

午后雨停,郑潜渊见气温稍降,在院中走了几圈,对刚睡醒的陈乘云挥了挥手:“哥,我出门一趟,可能久一点,你不必等我吃晚饭。”

“换身衣服,注意安全就是。”陈乘云对他出门也几乎不太过问,点头道:“别回来太晚。”

本以为郑潜渊这一走,到日落时分怎么也该回家了,可直到月亮初升,敲门声才被扣响。

陈乘云还坐在院子里等郑潜渊,因等得焦急,已经抽起了烟。

听得门响,陈乘云才终于松口气,去把门打了开:“我还想着天再暗一点,你若还不回,我就要出门找人去找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郑潜渊也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我考虑不周到,害你担心了。主要是也我确实没想到,这东西不好找。”

陈乘云倒并不是责备,只把他拉进了门,到院子里,才问:“这是去做什么了?”

郑潜渊这才把刚才一直藏在身后的小篮子亮了出来,轻轻晃了一下:“想给你个惊喜。”

他把篮子放在水井边上,打开了盖子。

那篮筐里竟是星星点点。

陈乘云认真看了一下,才认出这里面大约是有十几只萤火虫。这时见了风,才张开翅膀,慢慢从框边飞了出来。

陈乘云一时间呆住,愣愣地看着那些小东西。乍一到陌生的环境,虫儿们可能也是害怕,并不直接飞远,而是绕着井边探索起来,随着它们的翅膀晃动,轻盈的光芒点起,幽幽地转着圈。

郑潜渊这时正站在几只萤火虫中间,灯光昏暗,只看得到那碎星一般的光亮围绕着他盘旋飞舞,还有一只停落在了他的头发上,忽明忽暗的点缀让陈乘云觉得连那人都不真实了起来。

见到那人神色,郑潜渊笑得开心:“我猜你大抵不太有机会欣赏过这景色。我在很小的时候常坐在我家花园里,陪着我的就是它们。我想,这些年过去了,现在我有你陪着,那我也想让它们今晚能一起陪陪你。”

陈乘云答不出话,只伸出手来,那小生灵也不怕他,就在他手边打着转。感受着那些光点在自己的指尖盘旋,也有些失神。

“我从没...注意过它们。”陈乘云试着虚握了一下那萤火虫,指尖微弱的风把它原来的路线带偏,让它幽幽穿过那指缝,却也不离去,似是亲昵,又似是乱了方向,只绕着他的手臂打转。

“它们不爱去人多的地方。”郑潜渊觉得耳边微微发痒,轻轻摸了一下头发,把那只小虫抓下来,让它落在掌心,轻轻吹了口气,放它远去:“这些小家伙们太脆弱了。一点点不经意的伤害,都可能会要了它们的命。”

“我出门后就在茶馆里问了,哪里会有萤火虫,这地方便找了好久,可它们也总要黄昏傍晚才肯出门,我就坐在那里等。还好不负使命,总算帮你把它们带回来了些。”郑潜渊走了过去,轻轻拉着陈乘云,拍了拍井沿,抓着他一起坐了下来。

“你看它们,”郑潜伸手指了指正在聚散起落的小飞虫们:“可能就是美丽又脆弱,才会让人着迷。”

“记得我小时候调皮,有一次在要回房之前,就抓了一些放到小盒子里,想拿回去看着。可第二天再打开盖子,却总是发现它们全都死去了。”郑潜渊笑了一下:“那时还很伤心,总在想是不是我害死了它们,就再没去捕过。”

“那还是我,让你破例了。”陈乘云抓起那人的手,反复看了看,那指间还留着微微一点泥土。

“不算,”郑潜渊扭过头,笑了起来:“你见到它们了,我就觉得有所意义。”

陈乘云站起身来,打了点水,帮那人细细将手擦了干净,问道:“没吃东西?”

“没,倒也不饿。”郑潜渊拉住了陈乘云的袖口,让他再坐下来:“哥,你觉得活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怎么才算活过?”

陈乘云不语。

“小时候,我看着母亲,就常常在想,她活得这么不快活,每天究竟会想些什么呢?又有什么盼头?”郑潜渊确实也不是在等那答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后来,我在国外,我也在想,我这么拼了命也要活下去,是想以后得到什么呢?”

“活着好累。到底是什么,支撑着我一路走过来,让我不肯放弃呢?”

陈乘云反抓住了他的手:“活着总是辛苦,但若是死了,不是什么希望都没了吗?”

“那,该希望什么?”郑潜渊伸出另一只手来,把要飞远的一只萤火虫捞了回来:“说是希望,说是未来,我不明白,我在期待些什么。”

“有人期待事业有成,有人希望投身报国,我却总觉得这都只是表象,都是些说得出来的东西,却总想不明白这些愿望的根源在哪里。可能是因为我找不到我所想要的那个具体的目标,就只能刨根问底地从起源去琢磨。”

“后来,我觉得算是想明白了。我们判断所有东西有没有活过,其实都是来源于身边人的说法。”郑潜渊伸出手,把手指摊了开来,曲起了指尖:“你看,如果我说我记得这萤火虫,便会同别人讲,我小时候见过它们,那些画面说得出来,它们便永远在我记忆里活着。那如果我没见过,我再怎么说它,终究是不够鲜活。所以,我就想,我活这一辈子,要说我存在过,那得在别人心里留下些独一无二的东西来,不管那人以后再遇见什么,我都只能是我。”

郑潜渊双手撑住井边,抬头看着天空:“那时我也才算回过味来,原来是我贪心,总想活成身边人眼中无可替代的那个,给他们留下些永不磨灭的记忆。那我不管活得长短,死了之后肯定能有人念着,会提起来,说,当年那个人啊...”

陈乘云听了这话,只感觉心中发紧,把郑潜渊的手握得紧紧:“你本就是独一无二。”

“不是的,哥。”郑潜渊扭过头来,看着陈乘云,道:“世上之人何其之多,你我终究不过是沧海一粟。人生太长,要让只有哪怕一个人,能记得你一辈子,都是难如登天。哪怕是父母,可能也只会说:‘这是我的孩子’。但要让他说出些什么事来,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会觉得你实实在在地存在过,那却是另一番难处。”

“所以我就明白了,原来我活下来,是因为我还不甘。”郑潜渊终于笑了起来:“我还没让任何人记得住我。不想就这么白来这世界,还受了这么多苦,我终究是太骄傲了。”

“哥,你会记得它们,对吧?”

萤火虫已经四散飞了开来,慢慢隐入了夜空。

陈乘云又摸了摸自己刚刚被萤火虫停过的指尖,道:“怕是再也忘不了了。”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又与何人说。”郑潜渊站了起来,缓缓叹了一句,才拉过陈乘云的手:“独自一人,晚上坐在花园里,看不到母亲伤心的脸,听不到父亲的责骂,只有这些精灵似的萤火虫陪在我身边——这本是我记忆里顶美好的画面。但却从不知能何谁讲,现在终于和你一起看见了这美景,我实属开心。”

“哥,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要一直记得我。”郑潜渊吻了吻那人的手心:“世事无常,就算在将来真的被迫分开了,我也会永远都记得你,记得这段时光。”

“你这是怎么了,”陈乘云感觉心中的不安愈甚:“突然谈起这些事来。”

“大约是觉得万事万物盛极则衰,万万没有长存的道理。”郑潜渊轻轻道。

见流萤飞尽,郑潜渊拉着陈乘云坐在了抄手游廊的台阶上:“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总隐隐觉得不安。”

“我不知是我想漏了什么,也不知是否是发现了什么,却不自觉,但是我有种感觉,”他在裤子上抓了抓:“我可能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因而总觉得害怕。”

“所以现在总想多和你留些画面,多留些记忆下来,”郑潜渊转过身去,紧紧抱住了陈乘云:“无论如何,我都想让你多记得我一些。”

陈乘云的身体微微僵住,良久,才拍了拍那人的后背:“你思虑过重,难免有些恍惚,安心与我在这里就好,不要想得如此复杂。”

“哥,你不必这么安慰我。”郑潜渊把那人抱得更紧了一点点:“我可能不太懂事,但绝不会随便就说这些浑话。你先不管我究竟是不是瞎想,你要你答应我。”

感觉到郑潜渊的身体都有些微微地颤抖,陈乘云一时也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只得答道:“穷尽这一生,我绝不会忘了你半分。”

郑潜渊这才放开了他,眼角微微带着点红色,眼神却比平日里还要更加清亮。

他伸出手来,挡在了两人的眼睛之间。透过掌腹下缘,还能看见陈乘云薄唇微抿,那唇色也比往日清淡。

陈乘云从手背扣住了郑潜渊的手掌,把它压了下来,柔声问道:“又在想什么?”

陈乘云的眸色本是极淡,渐浓的夜色在他的眼睛里染了些明明暗暗的痕迹,更显得摄人心魂。

郑潜渊抿了抿唇,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手抽出来,双手环住陈乘云的腰,低下头去,隔着衬衫,吻了吻那人的心口:“哥,我想你要我。”

此时,月已西悬。

陈乘云听得他这话,一时间竟无措了起来,那人也还没放手的意思,他只得也揽住郑潜渊的肩膀:“你总得告诉我点缘由。”

“我只是不想每每自己回忆起来,总是有个过不去的坎。”郑潜渊不肯抬头,在陈乘云胸口闷闷道:“若是未来有那么一天,那我不想记得你一点不好。”

“对不起。”陈乘云揉了揉他的头发:“伤你心了。”

“你当日就道过歉了。”郑潜渊这才把头抬了起来,看着陈乘云的眼睛:“你权当这次是我自私,算是我求你,你答应我。”

陈乘云摸了摸郑潜渊的脸颊,果然已经微微胀热了起来,问道:“不怕了?”

“我说一点都不怕你也不会信。”郑潜渊住着那人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蹭了蹭:“但是就像上次你怎么说的来着?”

想了想,他才一字一顿郑重道:“只要是你,我便不会后悔。”

陈乘云一下子用力抱住了郑潜渊,闭上了眼睛。

过往的记忆纷沓而至,一时之间五味杂陈,让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陈乘云甚至有了那么些冲动,想把一切和盘托出,想说出那么多年来这一切的过往——可最终还是在喉口打住了话语,只轻揉了一下那人的背,点点头,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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