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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 - 等雨来(2)

贰拾肆节气

第二天,陈乘云难得睡晚了些许,起床时太阳已经升起。

本还想自己先出门买早点,却被郑潜渊拉住了:“你几天都没吃饭,不要瞎吃,我陪你出门。”

到了门外,郑潜渊还是下意识地望向了巷子口。

天气渐热,胡同里却还带着幽静的寒意,他探出头去,怎么都看不到外面的车马川流,沉默的石板路把仅有的光芒都吸尽,清晨的凉意在脚踝边打着转,又被巷道风倒向了远方。

陈乘云低着头,拽着郑潜渊从巷子尾端走了出去,那是一处专门的早市,陈乘云不停留,拉着那人的手,快步走到市场末端,便隐进了旁边的另一胡同之中。

陈乘云推了郑潜渊一把:“这里繁华,不是往日我买早点之处,你去挑些喜欢的吃食,我在这里等你。”

心中有事,郑潜渊不想多逛,挑了家最近的店铺买好东西,便提着食盒匆匆回来与陈乘云汇合。

陈乘云便带着他在巷子里七拐八拐地穿绕了起来。

那巷子越走越是狭窄,两面高墙林立,到最后的窄路竟仅仅能勉强给一人通过。

小路约有三百来步,终于走出。郑潜渊觉得眼前开朗了一下。

那是一有五步见方的空地,虽小,但比较起那刚刚的逼仄,已是宽敞。这地方仅仅只有他们进入的这唯一入口,三面都是高高的围墙。

空地上摆着三块大石头,似是有些章法,石头棱角不平,一时间也看不出门道来。

陈乘云对这倒是极为熟悉,伸手指了指其中算是平整的一块矮石:“本打算吃完后再带你来,但你偏偏跟了出来,倒也好,今天委屈一下,在这里吃过早点,我便开始和你讲讲。”

郑潜渊也算听话,坐下拿出食盒,却犯了难——食盒里除了吃食,只有一个汤匙,连小碗都没有。

“你先吃,剩下了给我就好。”陈乘云站在墙边,挨着墙根一步一步踱起了圈子:“我多少都够吃。”

郑潜渊听他不是客气,便坐了下来,拿起汤匙一口一口喝起了小米粥。可能是神思纷杂,没吃几口,就觉得饱了。

陈乘云没有看他,而是站在了离入口最远的墙角处,看着墙上的瓦檐。他抬起了手,那瓦檐离他的指尖还有一臂多高,他看着那距离,出了神。

郑潜渊出了声:“哥,我吃好了。”

陈乘云心思一紧,手尖微缩,手臂也收了回来,对着郑潜渊笑了笑:“太久不来,有些陌生了。”

他看了看那好似还没动过的粥,也没再劝那人再吃些,只是倚在了另一石头旁,把粥吃了干净。

陈乘云又把盖子拿过来重新扣紧食盒,递回那人手中,示意他提着,然后顺着墙边走了又一圈,终于开了口:“这儿比我印象里小了很多。”

陈乘云摸了摸墙壁:“这里在很多年前本有一颗大槐树,后来不知怎的,隔壁四邻都说半夜能听见野鬼哭叫,集资请了阴阳先生,后来便把那树连根刨了,填了土,还落了石头在这里,说是镇压恶鬼。”

“这几户人家也不敢把宅子扩建到这片地上,就空出了一片无人看管的小小...”停顿了一下,陈乘云似乎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斟酌了一下,才道:“鬼域?”

郑潜渊仰着头,看了一圈周围沉默的高墙,又想了想自己身下正坐着“镇鬼”的大石,不禁这地方还是有些森森的发冷。

“我发现这个地方,是我第一次被父亲带出门去执行任务之后。”陈乘云摸了摸墙壁,看着手指上的灰尘微,皱了一下眉头,还是靠住了它,掏出烟来叼在嘴上。看了看郑潜渊,终是没有点燃。

“父亲出去前和我讲,我只要知道我需要做什么就便可,无需听见其他任何人说什么。”陈乘云捻了捻烟头,把它拿在了手里:“所以,那时我只知道我那次的任务就是,杀光那一家。”

“那年我大约八岁,”陈乘云盯着在手指尖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烟卷,每句话中间的间隔都分外漫长:“父亲和我同去,我记得一个大暴雨天。那户人家光是姨太太都有六房,加上老人孩子,足足二十几口,得有一半都是老人和孩子。”

“父亲让处里的人把他们家人都绑到了院子里,告诉所有人不必帮我,而他自己扣着那家主,让他说出武器藏处和同伙名单。”陈乘云把终于被他揉断了的烟卷扔在脚下,想了想,却又捡起来放回了口袋:“父亲每摇一次头,我便杀他家一人。”

“开始是女人,女人杀光了,就是他的父母,”陈乘云见郑潜渊低下头,索性自己也闭上了眼睛:“等到他的儿女时,他还是撒了口,求我父亲给他留下些血脉。”

“他说这话时,我手中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现在想起来,那孩子真不懂事,我满脸都是他家人的血,他却对我笑。父亲压着那个男人,让他写了满满三页纸,才对我说,结束了。”陈乘云看了看天上,此时太阳已经高悬,阳光却遗忘了这片小小的土地,青黑的屋瓦把仅有的一点光亮都送回了人世。

“听到他说这命令,我抬手便摔死了那个婴儿,把剩下的人尽数清理干净,又把那男人割了喉。听我父亲说,那时处所里的人见我还是个孩子,本大多轻视我,没想到却如此心狠。”陈乘云走到郑潜渊身边,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那天血水混着雨水留了满地,我杀完人后躺在地上,笑得不能自已,我只在想,我,活下来了。”

“一个人,灭了别人家满门,我回来后不知怎么就有人给我起了个诨号,等到再见到所里的人,他们也都会说一句,小阎王爷到了。”似是自嘲,又似是悲凉,陈乘云捏住了郑潜渊的下巴,强迫着让他抬起了头,看向自己:“阎王在世,真是个好名头,是不是?”

“那晚回来后,父亲同我说,让我可以出去走一走,就是要在天亮前回来。”松开了手,陈乘云继续说了下去:“也不知怎么,我自己就找到了这里。那天的雨好大,我坐在你这块石头上,就在想,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屋檐虽高,风却吹得进来。”

“走吧,咱们回家。”陈乘云拍了拍郑潜渊的肩:“这事儿还没说完。”

回到那窄道中穿行,郑潜渊拉起了陈乘云的手,他的手冰凉,掌心却仍干燥:“哥,你稍慢些。”

“哥?”陈乘云走在前面,紧紧回握,拉住了那只手:“你现在还肯这么叫我,我挺开心。”

又走过几条小巷,郑潜渊觉得这场景开始慢慢眼熟起来。

“这条路你见过了,不过你来时是晚上,可能看不清晰。”陈乘云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这是望春巷的后街。望春巷和对面这清源巷一直以来都是权贵居所,这样的宅子后巷总是肮脏。久而久之连地板都被磨平,除了老鼠,没人愿意过来。”

“这望春巷邻里两百余户,各个都是识时务的,谁的宅子发生什么,大家都全当不知。”说话间,他们就已经走到了宅子后门口。陈乘云松了那人的手,自己顶住门板,踢了一下墙角的石砖。

郑潜渊这才注意到,这门看似木头,但开门之声厚实,推了推门板,也很是沉重。

“铁铸的机关门,”陈乘云走入院内,把门关了起来:“当年防止犯人出逃修的。这院子就这么一间房,你去外边拿张椅子进来,这里边没坐的地方。”

“你呢?”郑潜渊见他没有回正院的意思,也不愿独自去拿。

“我抽根烟,你慢点回来。”陈乘云只是摆手,让他快快进去:“这是我家,我心里有数。”

郑潜渊进了屋内,见那文竹因为他这些时日的不曾打理,已经长得有些拔高,便拿了把剪刀,把桌上它的修理了一番,又拿起水杯往里面倒了半杯水,出神了半晌,这才搬了把小椅子,走回后院。

院子里还留着淡淡的烟草灼烧后的气味,陈乘云已经进了屋内。

那屋子房檐低垂,整面墙壁只在檐下开了一排小小的窗洞,这时门已向内打开,看不清里面状况。

郑潜渊拿着椅子走入屋内,椅子腿与门板相击,发出了沉闷的声响。而扑面而来的陈年的腐臭味也把他顿时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这味道不好吧?”陈乘云坐在屋内一张木板床上。明明是白天,屋内却黑暗,只能勉强看到人的轮廓。

待到郑潜渊稍微适应,那人才道:“你左手边有一条线,是灯的开关,把它拉开。”

灯光打下来的一刹那,郑潜渊觉得自己差点暴盲。

那亮度远非家中可比,一排巨大的灯泡照得人根本睁不开眼,陈乘云背对着光,却也微微低垂着眼帘,避开了那一瞬间的强光。

郑潜渊闭上眼睛,却觉得眼前仍是一片光亮,好一会儿后才试探着睁开了眼。

“你回头看看你手边。”陈乘云抬手指了指旁边。

郑潜渊觉得血液都凝固了。

那是一排刑具和刑架。每个器具上都留有着陈年的暗色,无一不说明着这屋子曾经是作何用处。

陈乘云坐在屋子中央的木板床上,看着这些东西也有点出神。

“我们处里以前是有自己的监牢的,后来父亲开始做了些别的勾当,就会把那些人抓回这里。你把椅子找个地方放下,再拉一下那开关,灯会暗些。”

郑潜渊依言做了,把椅子拿到了陈乘云身边,椅背靠住了床,这才背对着陈乘云落座。坐下前,他的目光在木板床上一扫,也处处见血迹斑驳。

而房间角落有一口石井,厚石叠砌了半人高,再想想屋外已然不见尸体,他顿时心下恍然。

“那人姓杜,总让我叫他杜叔,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父亲住处的人。”陈乘云用手摩挲了一下木板,木板粗糙,细细的木刺顿时刺进了他的指肚,他抬起手,细细端详了起来:“那夜,我在空地上睡了一小会,待到雨停,便赶了回来。”

“可刚一回来,杜叔就把我架起来,绑在了那架子上。”陈乘云抬手指了指最靠近内侧的刑架——明显要比正常的尺寸小了一号。

“我当时吓坏了,大约哭得难看,父亲本坐在这里,看我这样,一下子站了起来,用烟枪指着我的脑袋,问我昨晚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陈乘云终于欣赏够了,把那小小木刺拔了出来,点了点自己的额头:“那烟枪挺凉,我当时居然还奇怪了一下,父亲怎么没在抽烟。”

“我说我也不知我是去了哪里,只在空地上睡了一觉,父亲却狠狠抽了我一巴掌,说,他问的是之前。”说到这里,陈乘云的语调沉了下去,语速也慢了许多。

“我虽心中奇怪,但也答了,说我与他一起,去屠了一户人家,那人还说了许多秘密。”陈乘云站了起来,走到那小小的十字架旁,停了下来。

郑潜渊看着他的侧脸,只见到那人嘴角轻抿,沉默的时间已经远远不是在思考的范围。

陈乘云听到背后没有声音,闭上了眼睛,他的呼吸声也渐渐变得清晰耳闻——他在等。他还是希望这那人能给他一个台阶,让他停止,接下来的话,已经是那些他从未与人言过的伤疤。

郑潜渊咬紧了牙关,一句“别再说”已经在口腔中漫上了苦涩。无声的对峙,让他感觉那咬合的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陈乘云终于败下阵来。

“他们,”陈乘云吐出了声音,却觉得自己是连心脏都吐了出去:“对我动了刑。”

“你见到过的,听到过的,恐怕都没有我经历了的多。”陈乘云转身,手臂微微搭在了那木架上:“父亲说,但凡我任务失败了,能活下来的唯一方法,就是什么都不说。”

“不可能!”郑潜渊猛地站了起来:“我没见到你身上有任何痕迹!”

陈乘云看了他很久,这才苦笑了出来,走回床边,解开自己的裤子,坐在了床上:“看得到的,都在这里”。

就算他们每晚肌肤相亲,陈乘云也总是关了灯,抓着郑潜渊的手,让他扣着自己的肩膀或腰,哪怕郑潜渊曾感觉到触感有异,却因为不是条状或块状的突起,以至于与他不曾往这边想过——又或者是早就在心里默认了他身上必然有伤,因而没有过多思考。

陈乘云的大腿内侧和后侧,都是一层难看的伤疤。

“父亲说,以后若出入他人府邸,难免遇见需要脱去上衣的尴尬时刻。若是身上有异,必会被他人怀疑。”陈乘云伸手掐了掐自己腿上本该最是软嫩处的伤疤,才又站起身把裤子重新系好:“那之后几年,我就在养伤和出任务之间反反复复。杜叔留在了这里,出门也跟着,就是专门对付我,也是处里唯一不怕我的人了。”

“过了应有七八年,到我十五六的时候,也可能是这块肉总是反反复复受伤,我倒真开始觉得不太痛苦了,”陈乘云从墙边拿起了一个小小的烙铁,在自己眼前晃了又晃:“也在那个时候,父亲和我说,我出师了。可以单独出去,不必每趟都和他一起出门了。”

“然后,他们帮我烙平了所有的伤疤,等伤好之后,”陈乘云用那铁棒敲了敲自己的腿:“其实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我开始是想逃走的,”陈乘云走近了郑潜渊,把烙铁的把手突然塞进了那人手里,又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把这东西甩开:“可是出去了我就发现,我根本就不会做别的事情,同别人交谈也做不到。只得又回到了这里,这是我逃不开的命。”

“本来已经觉得过去了,我自己把这些事藏在心里慢慢消化便是,哪怕是几辈子,终归会忘记的。可是你逼着我,非得让我把这些说给你听,其实还不如捅我一刀来得痛快!”陈乘云终于松了手,郑潜渊手上不稳,烙铁“叮当”落在了地上。

“你可真狠心。”陈乘云看着郑潜渊的眼睛:“现在知道的这么明白,你又有什么打算呢?”

郑潜渊抓紧了自己的衬衫下摆,嘴唇已经被他自己咬得发白。

直到陈乘云已经打算拉了灯出门,他还是出声了:“你有事瞒我。”

陈乘云的手在半空中收紧了。

“你说过,你第一次拿刀是五岁左右,可你却说你出任务是八岁,中间三年,你去哪里了?”郑潜渊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后,死死盯着他的背影:“你不肯提你的名字,你还说要感谢那人没有吃了你,我不信这是戏言。”

郑潜渊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大脑,眼中的世间景色都隐隐失真:“你在瞒我。”

陈乘云每一块肌肉在这问话下都开始隐隐颤抖,头皮一阵阵地有寒流涌过。他盯着门框外院内的光点,脚却像发了根,怎么都走不进那温暖。

郑潜渊握紧了拳头,声音轻得像是来自九幽地下:“陈食,是哪个食?”

陈乘云身形晃动了一下。

郑潜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转向了自己:“你答应过我,我想知道的,你都告诉我。”

陈乘云此时眼神已乱,在这房间四处扫视了一圈,就想甩开那人的手出门去。

“那人还告诉我,他有妻女。”郑潜渊手上用力狠狠抓着他,不让他挣开。

“是你吗?”郑潜渊回头看了看水井,又看向了陈乘云:“我都接受,你告诉我。”

陈乘云终于挥手打开了那人的手,走回了屋内:“是我又如何!”

“我可以编一个故事给你听,你也要问吗?”陈乘云坐回了床上,歪着头,眼神已经带上了杀人般的光芒。

“你说,我就信。”郑潜渊站到了他的面前,身影将门外的阳光尽数挡了下来:“你要是说是我记错了,那我便是记错了!”

陈乘云双手撑到身后,眼睛闭了起来,眉头皱得紧紧,过了一会,躬下了身,又把十指狠狠插入自己的头发之中。

郑潜渊能看得到他的胸膛在明显地起伏,但想了想,还是狠下心来又说道:“但你说过,你不骗我。”

“你!”陈乘云顿时抬起了头,一把抓住了这人的衣领,话语磨着牙关,带着重量锤在郑潜渊的耳膜上:“你就不能装傻吗!”

“我可以!”郑潜渊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湿透,还是强撑着自己与之对视:“你现在告诉我,我记错了!我绝不再问!”

“你记错了!我从没答应过不骗你,更没答应过你回答你的问题!你昨天跟本就没被人挟持回这后院!”陈乘云手指攥得更紧,把他狠狠拉向了自己:“你就是糊涂了!”

郑潜渊只觉得自己已经呼吸困难,再听他这么说,索性闭上了眼睛,手也放了下来,任由他拽着自己的领口。等到那人力道微松,他才哑着嗓子问道:“哥,你是不是还希望是我记错了,让我当做我没同你表白过,甚至当做我从未喜欢过你?”

陈乘云呼吸一窒,眼中摄人的光芒霎时尽散,手也松了下来,垂自己的身边攥紧又松开,反复几次,还是说不出话来。

郑潜渊把椅子转了向,重新坐下来,静静地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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