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间（九）

崔家子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阿雨的时候，阿雨一双水波流转的眼睛，让雾蒙蒙的江南山水失了颜色。

那日的天空灰蒙蒙的，阿雨穿着一件水蓝色的裙子，她的笑声就像盛夏星夜里恰到好处的夜莺清啼，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若不是她手里还执着一把寒铁铸造的好剑，崔家子还以为她是哪家的小姐。

只有江南柔情的烟雨才能孕育出这样的女子。

他问过太子，问他是不是觉得阿雨是个很好的姑娘。

太子很是警惕，你为何要说这般的话？

太子的眼里呼之欲出的复杂情绪，他都看在眼里，当然还有他绝不能忘记的，那天生属于帝王的威慑和寒冷。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太子是大燕的储君，是未来大燕的君王，他想要的一切，别人是万万夺不得的。

那一刻他其实是很羡慕太子的，天下百姓万物都属于他，天下人终将会臣服于他。

他在一年前阴差阳错地被太子所救，发了毒誓要成为最好的医者，作为太子的心腹，太子的谋略和布局他大致也是知道一些的，太子图的从来都不是大燕暂居一方的安宁，他所求所念，皆是这整个天下，他要让这个分裂的天下几百年的伤口重新愈合，他希望结束这一切的纷争。

这是燕国每一代帝王一直都在坚持的事。

一切都很完美，该布下的局，该招揽的才子贤臣，太子都办妥了。

他还记得一年前改变他和太子命运的那一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村子里的人一个个在伤痛与绝望中慢慢失去仅有的体温，他掩面痛哭，求天求地求鬼神都是无用，最后还是太子强行把他从他娘亲血淋淋的尸体上扒下来的。

待他重新看清太子时，他终是明白了一件事。

太子的痛苦，不亚于他。

太子恨铁不成钢，就像他的阿爹一样，对他又踢又打，直到他不再哭出声音方才罢休。

“你这怂小子，哭给谁看？哭给我们这群活人看？还是哭给那些回不来的人看？”

那天他们一群人，包括太子，一个个用手挖出一个个洞坑，再把一个个血肉模糊之躯小心地放进去。

埋了。

埋了。

就这么一个个昨天还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草草地埋了，变成了一个个小土堆。

连同他，还有太子金戈铁马的英雄梦，都埋了吧。

太子的眼神这么看着他，他亦是心生寒意。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君臣之间不可被打破的隔膜。

一切都安排好了。

偏偏来了个阿雨。

红颜即祸水。

“兄长这么问，那臣弟就直言不讳了。”

“在兄长心里，天下应摆在何种位置，阿雨又应摆在何种位置？”

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准确地预见了他们未来的命运走向。

帝王耗费心力，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太子听完这话，并没有他所想的那样会发怒，竟是释然地笑了。

“你竟认为孤是那昏庸无道之君？”

“臣弟不敢。”

“崔袁，孤的师父不会平白无故做没有意义的事。”

听到这里，他心里猝然升起一丝不安和凉意。

“阿雨和阿烟，都是孤的师父精心选出来为孤效命的死士。”

事实摆在面前，他还是有些恍惚。

那年阿雨十五岁，正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好的年纪。

他在第二天，也就是他真正意义上与阿雨首次接触的那天，他把阿雨全身上下都看一遍。

他对着眼前所见，想到的只有四个字。

钟灵毓秀。

天生的纯粹灵动，一尘不染。

这样的容貌，很难会让旁人将这样的少女和那杀人不见血的死士联系到一起。

“你在殿下这里的位置，可是摆清楚了?”

他避开其他人，私下拉着阿雨，克制住那汹涌澎湃的思绪，明里暗里都是劝诫。

“阿雨明白，”她的声音清脆温润，“阿雨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

他努力地想从她的眼睛、她的话语、她的举动里读出些什么。

他想要知道的那些隐隐约约的情愫，竟是一分一毫都没有。

他回头又看了阿雨一眼，阿雨不解地看着他。

但愿只是他自己想多了。

讲到这里，崔家子喉咙也冒烟了，急急吼吼地捧着茶水喝了好一会儿，我亦是在刚才入神听着，看到他喝茶，我也跟着喝，毕竟好不容易才能出宫，想着自己能多吃多喝宫外的东西。

其实刚刚听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坐不住了。

我是个厌恶战争的人，却在这个故事里听到了陛下的雄心图谋，心里是怎么样都不会好受的。

可后来听到的崔家子他自己的故事，我又觉得是自己错了。

崔家子从小就生活在燕国和苗疆的边境地带，那里是个没人接管的地方，常有山匪抢财放火杀人，若不是几百年前天下分裂，现在那地方，可以说是江南一带的富庶之地了。

我咕咕喝下茶水，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在你的话里，好像咱们那位正宫娘娘真是美得不可方物，连你这么荒唐的人都觉得不错。”我冲崔家子眨眨眼，想从他那儿挖出更多的秘密。

“那是自然，连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都傻眼了。”崔家子盯着我这张平平无奇的脸，恨不得大笔一挥，直接在上边直接写上“平庸”二字。

“害，说到底还是凭着一张脸。”趁着陛下还在楼上的书阁看书，我又忍不住废话了几句。

崔家子听着这话，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干涩，声音故意提亮:“你说的也不错！她就是靠那张脸！”

“哎！你咋还叫呢，不怕他听到跑下来宰了你！”

我赶紧捂住崔家子的嘴，崔家子也不躲开，任我虐待。

“你莫欺我！赶紧坐下来继续你的表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