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泰

“田少爷，你找人追杀我的啊？”

接近暮时，灼热的阳光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山间若有若无的雾气，清爽而朦胧。金泰亨靠在树边，身旁是已成为废铜烂铁的汽车。他面颊有一道拜事故所赐的浅浅血痕，与伤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勾起的嘴角：“别装，你们的人做事不干净，把你卖了。”

他吹了声口哨，眯起眼端详手中血淋淋的子弹。仔细观察，金属面上有两道轻微凸起，构成一个“7”字，可不就是七区的东西？

金泰亨仍举着电话，垂头踢飞了脚边的石子，它不偏不倚砸在车身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再度笑出来：“我一个闲人，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受不起。诶唷，这人我可不敢再查了，找不到的话田少还杀人灭口，我就一条命，您另请高就吧。”又像是刻意玩弄一般，低低地说：“可惜，原本我都有些眉目了。”

他不等对面的答复便干脆地挂掉电话。金泰亨从裤兜里摸出来一包烟，却无论如何都翻不出来打火机。他思虑了片刻，钻进翻得底儿朝天的车子里摸索着，如愿找到了火柴，以及意外收获——一盒9毫米子弹。

他重新走到树旁，或许是职业习惯，孑然一身的他，在外总是要找掩体遮挡的。金泰亨点了一支烟，眺望天际，视线尽头是渲开的墨蓝。一阵风吹过，他拢了拢披风，想着，或许天又要黑了。

姜初鹤闵玧其应该会在四区待一段时间，他的金主在一小时前还想追杀他。唉，世事无常啊。

在秋日傍晚，他左手转着手枪，右手点着烟，看着远处隐在山林里的四区已经亮了几盏灯，脚边是报废的汽车和一具被打穿太阳穴的尸体。金泰亨身形修长，闲适地靠在树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却警惕地巡视着。他眯了眯眸子，视线定格，瞳眸里倒映着在四区门口的一个小小身影，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抽什么烟啊？会招来丧尸的。”姜初鹤远远地便瞧见金泰亨在那里吞云吐雾，脱离了闵玧其这个大佬的保护，她又变得谨慎细微起来，踮起脚去抢他的烟。

其实丧尸视觉和嗅觉都是极其迟钝的，升起袅袅一缕烟引不起注意。但金泰亨没躲，也没反驳，任由她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略微惊讶道：“你怎么回事？”

姜初鹤顿了顿，又愤愤地补了两脚：“被郑号锡赶出来了。”

“没道理啊。”话音刚落，他眼底忽然渲开墨色，神情顷刻凛冽，抬手在姜初鹤耳边便是两枪。她愣在原地，片刻之后才转过头去看，那丧尸匍匐在地上，仍阴森森地咧着嘴向他们爬着：“不是……就这还……还没死透啊？”

金泰亨收了枪，无不担忧地环视四周：“天黑了，如果有威胁，我们更占劣势，找个地方歇脚吧。”

我们？姜初鹤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孤疑之余还有莫名的心安。金泰亨挑眉：“怎么？不信我？我又不会把你拐走喂狼。”

亏他这种关头想的还是她嫌弃他，她也得有那个资本呀。姜初鹤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在金泰亨心里就是这样的形象吗：“比起带一个拖油瓶，你自己行动不是方便更多？”

“不跟我也可以。”金泰亨似乎真的认真思索了：“不过除了丧尸之外，这里距离魔林不到两公里，有魔灵窜出来会更麻烦些……”他看着她，人畜无害地微笑道：“看在兄弟一场，说不定我明早可以来给你收尸。”

“不必。”姜初鹤暗自腹诽他的话多，心脏却在和他对视的那秒，不争气地狂跳起来。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怕不是将天上的星星都盛在里面，不然怎么会潋滟着醉人的光。她轻咳一声挪开视线，装模作样地巡视了一圈地形：“可是，这荒郊野岭的，怕是也找不到民宿。”

“民宿？”他轻轻笑：“去四区借个房子就可以了。”

“啊？”姜初鹤并不懂他在讲什么。

可在金泰亨带着她钻着狗洞进了四区、打晕仓库守卫、翻墙抢了顿饭吃、最后抿着四方嘴坐在棚顶看星星时，姜初鹤真的难以掩饰心底的震惊：“你对四区为什么这么了解？”从地形到人脉，若非熟悉至极，不会这么顺利地蹭到一间小屋，还有热乎饭吃！

他没回答，依旧仰着脖子看星空。这个夜晚雾气较重，寥寥几颗星星挂在那里，姜初鹤顺着他的目光仰望，没找到什么看头，倒是脖子酸痛地很。星星没得看，她偷偷瞄向身旁的人，优越的鼻梁、扑闪的睫毛，瞳眸里倒映着星辰大海，连侧颜都漂亮的不像话。

“今天袭击我们的人，是冲我来的。”金泰亨忽然开口，声音如大提琴般低沉悠扬。

姜初鹤怔了怔，差点忘记这茬，她以为是闵玧其的万千仇人之一：“……为什么追杀你？”

“金主大人让我找一个人……”他轻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总之他不太耐心。不过没所谓的。”

“你不是三区的人吗？怎么又跑出来，又是什么赌场的？”困惑姜初鹤已久的问题终于出口。金泰亨于姜初鹤，默契是有的，共同经历些许风雨，可是对于他这个人啊，了解实在是太少了。她看得到他一层层的伪装，一张又一张面具，时而阴冷如鬼魅，时而璀璨如骄阳。姜初鹤察觉出过他行迹中的问题，无数次出现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场合，但她不曾放在心上过。现如今与他同行，初鹤无论如何也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金泰亨依旧淡淡地笑：“我被三区赶出来了呀，因为上次救了小鹤儿你。”

“你救了我？”她愕然。

“你倒在火海，我把闵玧其带过去的。”他笑盈盈地，偏过头看她：“想不想以身相许啊？”

“没正形。”姜初鹤自动过滤掉他的调戏，思索了他这句话片刻，总觉得哪里有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便沉默下来。

这么一闹，金泰亨反而打开了话匣子，凑到姜初鹤眼前神秘兮兮道：“小鹤儿，我可是永安城金家的人哦。”

末世的炮火席卷三年有余，姜初鹤大脑当机良久才回想起当初叱咤风云的金家。垄断商圈数十年，屹立不倒的老品牌，在全国乃至全球都有大量门店和地产，富可敌国也不为过。都说嫁入金家和嫁入皇室没差，金家的正室后代也备受瞩目。而这一代的两位公子也是在神秘的面纱中降生。谣传当年金家施舍了一位衣衫褴褛的婆婆，她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三年之内，严冬双子。一为至善，一则极恶。”

没人信这句戏言，女管家笑着打发走了婆婆。哪知一个月后夫人宣布怀孕，腊月初大公子呱呱坠地，三年后二公子同样在十二月出生，才叫人回想起那句预言。

关于这些是是非非，姜初鹤在儿时听得许多人津津乐道地传过，此时挪了挪屁股，重新打量他：“金家的？正室吗？”

他点了点头，姜初鹤“嚯”了一声，无不惊讶：“那你是……小儿子喽？”没想到身边还有个大人物，也难怪他的人脉那么广。

而且，认识这么久以来，倒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事情。

“你也听说过我们出生时的传言吧？”

“确实有所耳闻，在我们那个时候，简直是给小孩子必讲的故事之一。”她笑着应道。

金泰亨抱着膝，月光下拂去了他的放荡不羁和玩世不恭，更像一个迷茫的小孩，神情专注着：“我的哥哥从出生起便被视为继承人，学习最得体的礼仪，接受高等教育，投身金家不曾涉足的医学领域，温文尔雅，任谁都将他当做至善的那一位。他是金家的荣耀，连在外代号都是JIN。”

姜初鹤起初出神地听着，心说无非是次子不被重视的故事，最后一句话却如闪电一般劈在她心间,她怔了半晌才问：“……JIN？”

短短三个字母，一个音节，勾起了她心底一切温暖的回忆，缓缓淌出来。他是心甘情愿为她好的人，干净而清澈，用一次次的坦诚磨平了她在末世里尖锐带刺的棱角。

或许金泰亨说的，是那个她所认识的，谦逊温良、美好的不像话的三区一把手JIN吗？

金泰亨一双含笑的眸子转过来：“你们也叫他硕珍哥。”

是他金硕珍。其实撇开性格特点，关于外貌，金硕珍和金泰亨虽然不尽相同，却都是勾人的精致，宛如被精心雕刻过一般，让人挪不开眼。

“我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姜初鹤被一块瓦片硌得生疼，又挪了挪地方，胳膊不经意蹭到他的手腕。金泰亨拉住她起身：“好凉啊。时间不早了，我们下去吧。屋顶确实有些冷。”

姜初鹤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金泰亨为何殷切地深入话题，又不着痕迹地打断。到底说是与她无关的事，她点点头便跟着他爬下屋顶。

“关于我们出生的传言，家里人没有信太多，只是因为JIN哥是长子，理所当然让他多承担些。但是，我的保姆，也是把我养大的人，帮我求过一张符。”他继续絮絮叨叨的，姜初鹤问：“她为什么会信？”

金泰亨顿了顿：“她看见过我打死很多小鸟，还藏起来东西嫁祸给哥哥。你没见过我这种人的，你不懂。”

顽劣的脾性和现在倒是很像，哪怕放在现如今，这哥俩任谁看都是天使和撒旦的化身。她没有接话，善恶与否，与她何干？

“那张符上，没有一字，只潦草地画了几只飞鸟。翅膀是黑白相间，大概是鹤吧？”他喃喃道：“可能我这一辈子就如浮云飞鸟，飘摇不定。”

两人慢慢走向仓库一角的小屋，门吱嘎一声旋到一边，里面是简简单单的配置，一床一椅，被打晕的侍卫还闭着眼蜷在墙角。入秋了，屋内并没有地热，冷空气钻进她的鼻息，耳边隐隐约约是道路对面的丧尸嚎叫声，伴着金泰亨窸窸窣窣铺被子的声音，连这样小的房间都显得空阔了起来。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姜初鹤将拉链拉到脖子，抬眼，不解地问。

金泰亨点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徒增几分暧昧，他低低地笑：“小鹤儿，你不讨厌我，这是很神奇的事情。我从小就恶劣，任谁都不愿意靠近我，连我的哥哥都不例外。可是你，被我欺负过了还像是无所谓的样子。”

“神经病。”姜初鹤笑骂，面对金泰亨这种心理变态，这个理由倒是格外能接受。

“一张床，你委屈一下，我保证不碰到你。”金泰亨举起双手表示坦诚，姜初鹤没所谓地拖鞋一躺：“行。”以往荒郊野岭都睡过，如今有安全屋还挑三拣四，她可没那么矫情。

金泰亨反而怔愣了一下，如果姜初鹤没看错，他的面颊似乎略过一抹绯红。他装作没听见，走过去检查了那侍卫的呼吸和昏迷程度，揪着领子扔出去了。

彼时姜初鹤面朝墙壁，尽可能地缩成一团装作睡熟，可金泰亨坐在床边的一刻，她还是往墙角又拱了拱。背后是无奈的低音炮：“我睡觉很老实的。”

两个小时后的姜初鹤深深鄙视自己信了他这句话的天真。

先是轻微的鼾声，没多久金泰亨便贴了上来，黑暗中他宛如一只灵活的八爪鱼，把她缠的严严实实。姜初鹤想挣脱，奈何他搂的太紧，睡得还死，头还安心地向她的肩膀靠了靠。

“你特么……”她气急，就不信金泰亨从小到大对自己的睡相没有一点认知，这哥们绝对！绝对是故意的！她真是信了他的鬼话！

姜初鹤任由他抱着，气呼呼地转回去。寂静里，她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其实金泰亨挺像一个小孩子的。

行为恶劣，玩世不恭，千方百计吸引别人注意，结果晚上还要抱着东西才能睡着！

“啊呀……你这样的人，我怎么会讨厌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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