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秋风起，古老的银杏树下，漫天飞舞的黄色叶片奋力地向上挣扎，企图逃过那吞噬了整个小院的大火。可再怎样努力都只是徒劳罢了，它们在火中挣扎、无声的哭喊，最终化为一小摊无人在意的灰烬，被人踩在脚下。

　　等范闲赶到的时候，火早已熄灭了，禁军带走了面目不明的尸体，带走了所有未被大火吞噬的物件，只下满目的焦黑，在微寒的风中静静地等待着被人遗忘。

　　月白色的袍子上沾满了灰烬，范闲也不顾脏，坐在屋里被烧的摇摇欲倒的床上，温热的手指细细的拂过那焦黑的被褥，企图在上面寻找到一丝属于李承泽的温度。

　　只可惜那被褥早被烧焦成炭，轻轻一碰，便尽数碎在了掌心里。

　　范闲透过那已经被烧没了的窗户，望向了窗外一片晴好的天空。

　　他在脑海中想象着李承泽躺在这里的样子，奇迹般的起死回生，李承泽人那么瘦，身体又是那么虚弱，着不了一点风寒。谢必安一定不敢让他开窗看风景吧，不知道他一个人躺在这里，会不会觉得无聊寂寞，会不会想起自己沦为磨刀石的悲惨一生。

　　会不会想起他范闲来，想起来他们甜蜜的曾经。

　　这事，现在已经成了鲜有人谈起的陈年旧事，可在当时，却是轰动一时的坊间八卦，让太子殿下日日坐卧不安。

　　骄奢淫逸的二皇子和庆国权势最盛的诗仙，这样的组合，这样的“知己”，是茶余饭后人们久谈不厌的话题。

　　别人以为他们是伯牙子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两个太像的人，终究没有办法成为朋友。

　　在那段荒唐的日子里，范闲时常翻墙而入，与他谈天说地，送他红楼的新章。两人日间谈诗词品风雅，不谈国事。夜间春风一度风流快活，不谈情爱。

　　范闲那时，总爱在那荒唐热烈的情事结束后，紧紧环住怀里喘息未平的人儿，与他默默地一同看窗外的月亮。

　　不同于日间的谈笑争辩，到了晚上，两个人总是沉默的。

　　紧紧抿住的唇角，像是害怕泄露了心里最热烈的情绪。

　　有些事，说出来，就不一样了。他们都是惯于在刀尖上起舞的人，情意是致命的风险，也是沉重的负担。

　　毕竟没有人像他们一样，即使是在最激烈的情事，最忘情的发泄中，李承泽的枕下还藏着利刃，而范闲的发间还带着淬了毒的银针。

　　没有承诺，没有爱意，对他们都好。

　　那时候范闲，心里总天真的想着，去了李承泽的权势，剪除了他的党羽，便能在太子和庆帝面前留他一命，放他去做个编书人。

　　等他平衡了朝局，便也抽身而退，带着庄墨韩留给他的一车古籍去提亲。两人或在西湖，或在儋州，领养一两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过很好很长的一生。

　　可他没想到，他剪除了李承泽的党羽，没有等来庆帝和太子的放手，而是等来了叶灵儿和二皇子的婚约，和李承泽带着疏离与恨意的双眼。

　　再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王启年拎着袍子，踮起脚尖走进这烧焦的屋里时，正看见呆愣愣坐在一片废墟里看风景的范大人。最近的差事是越来越难做，害相思的范大人可不好惹，王启年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范大人?”

　　范闲晃过神来，把手里的灰烬一拍，狠狠地揉了把脸，起身说道：“去太子那。”

　　“太子殿下那？可是大人，我可听说，那尸体已经被送禁军给带走了，太子殿下并不知情啊。”王启年心说难不成大人这是受不了连日的打击，给难过傻了?

　　“叶家有和李承泽的婚约在身，如今自保已是极难，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冒风险去帮他的。”范闲踩着满地焦糊，走到王启年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个时候，京都城里能带走他的，只有太子。”

　　说罢，便满是是灰，快步走出门去了，留下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王启年，小跑着避开烧焦了的枯枝败叶，边追边问道：“太子殿下带走二殿下，这不合理啊大人，大人您等等我！”

　　暖和如春的小房间里，李承泽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在谢必安紧皱着眉头的忧虑中，呼吸清清浅浅的，总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就这么死了。

　　他总是睡的太多，醒的太少。原本在宫中时，那个睡眠极轻，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他惊醒的人，现在要谢必安三番五次的来叫，直到最后把人扶在怀里，才能堪堪清醒吃药喝粥。

　　白粥热了又热，换了一碗又一碗，太子府上最好的名厨都不能惹起李承泽的半点食欲。

　　“主子，好歹吃一点，要不一会喝药，胃要受不了的。”谢必安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拿着小勺，轻声哄劝道。

　　谢必安本来不常唤李承泽为主子的，他是南庆最快的剑客，是骄傲无情的杀手，却不是卑躬屈膝的奴才。可是他生怕殿下二字又重新勾起李承泽的种种心事，如今倒也不再在意那些称呼上的小事了。

　　李承泽堪堪睁眼，人还尚不清醒，迷迷糊糊地就着谢必安的手吃了几口粥，便觉得腹内撑胀恶心，刚想摆手躺回去，便听得外面一阵喧哗，似是起了什么争执。

　　那声音熟悉异常，却是范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