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觅苏醒

仿佛有成千上万片花瓣载着锦觅沉沉浮浮，微风从她身体两侧拂过，轻轻柔柔。锦觅心想，从不晓得死亡竟然是如此妥帖畅快之事。顺着风的方向一路飘过去，隐隐有光亮的尽头，大概就可以见着水神爹爹和临秀姨了吧。只是不知身死之人所居何处，最好和水镜一样有着广袤无垠的花田，任四季如何轮转都有着春季和煦的暖风。到时候再让爹爹搭一架秋千给她，闲时玩耍，好不快活。

锦觅知道，纵使自己在秋千荡至最高处时松了手，爹爹也会接住她。那份笃定让她心安，也让她心痛。曾经她以性命相付，信他如同信爹爹的那个人，却是以一团琉璃净火，生生将两人几百年来倾心相待的过往，烧了个干干净净。

只是辜负了小鱼仙倌，从璇玑宫落星池畔相遇，便一直待自己以诚。此番婚事也是几千年前的上神之约，但那日九霄云殿上润玉逼宫，刀枪剑戟，血流成河，如今自己大概也快身死而魂归太虚，终是做不成他的妻。

“小鱼仙倌，对不起。我欠你的，只有来生还了。”锦觅呢喃，似有眼泪而下，她有些诧异，活了几千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真正流出泪水。

“觅儿，觅儿！你醒醒，醒醒！你说话了，你听得到的对不对？”锦觅觉着有人在唤她，那声音似远似近，影影绰绰的，像是在天外，又像是在耳边。

难道自己并没有死？锦觅寻着那声音，奋力地想要将双眼睁开，身下托举自己的花瓣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风止不动，失去花瓣的身体顷刻下坠，如从悬崖跌落，锦觅屏住了呼吸，可没等来坠地的痛楚，她心下一悸，醒了。

一双澄澈如湖泊的眼睛正望着她，有潋滟的水光荡漾，波光粼粼，让锦觅忆起了那夜落星池底光芒熠熠的星星。此刻，这双眼睛里有欢悦的水花在飞溅，“觅儿，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好久。你可知道，润玉有多担心？”

锦觅有些恍惚，眼前似是璇玑宫内殿的布置，她究竟是昏睡了多久，脑袋隐隐作痛，瞧一切都不太真切。

“小鱼仙倌。”锦觅轻轻地唤了一声。

“我在，觅儿。你可觉身体有何不适？”润玉听见锦觅唤他，仿佛心海中千花一瞬而开，忙执着手她的手合于掌心，帖在胸前。

润玉掌心微凉，却不知是急是喜，竟生出一丝薄汗。锦觅本想将手抽出，却不料被对方紧紧握住，心下一叹，便随他去了。

“我头有些疼，浑身没力气似的。”锦觅觉着身体沉重，连翻身都十分艰难，“我究竟睡了多久？”

“觅儿不知，你一睡便是三年。”润玉的声音柔软如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三年？竟然那么久。”锦觅阖上双眼，明明大婚时九霄云殿里发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印在脑中，却不想已过了三年之久。翊圣玄冰的那一抹醉人的冰蓝色在刺入旭凤身体时被瞬间染红，鲜血顺着黄金色的战袍一路蜿蜒于地。她眼前混沌一片，黄色、蓝色和红色汇聚成一抹语焉不详的火焰，正熊熊焚烧着大殿。烈火漫漶成海，吞噬蝼蚁人间，痛楚饿虎似的扑入胸口又呼啸而去了。锦觅记得，她亲手用爹爹赠予的武器为其和临秀姨报了仇，旭凤该死，死有余辜。只是不知为何，当旭凤发现被她所刺，如天雷震地，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再次浮现在锦觅脑中时，她只觉心肺俱焚，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逼得她生生吐出了一口鲜血。

润玉见状大惊，“邝露，速召岐黄医官至璇玑宫。”待邝露领命而去，润玉连忙将锦觅上身扶起，坐在其后，为锦觅运功渡气。

一盏茶的功夫后，锦觅的衣衫被汗水濡湿，翻涌气血却终于逐渐平缓，半倚在润玉怀中道：“小鱼仙倌，谢谢你给我渡气，我没事了。”

润玉小心翼翼地将的头贴在锦觅的颈窝处，又把她往怀里揽了一揽，似怀藏着一块珍宝，又似抱着自己毕生不可求得的温暖，轻轻地说“觅儿，你实在无需跟我这般客气。要知道，你是我的妻，夫妻之间谈何感谢，你我本就是一体的。”

锦觅微微一颤，心下震动，却不知该作何言语。但她同时发现，若是以前的自己听闻此话，定是在心里囫囵一过，不解其意。而今时今日，她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润玉话中的情意，深切沉重如海，又剔透玲珑似月，不染纤尘，就这么被静静地捧在她面前。

锦觅虽然看不见润玉此刻的表情，但也从他喷薄在自己脖颈间热切的鼻息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她正要开口，却见邝露领着岐黄医官进了殿内。

润玉稍稍直起了身，“岐黄医官，烦你看看天后的身子如何？”

“是，陛下，下官这就给天后娘娘把脉。”岐黄医官俯身恭恭敬敬地向润玉作了个揖。

陛下？天后？锦觅一惊，暗忖道，这么说，润玉这三年来已经继位，成了天帝。那先天帝天后又在何处？

“陛下，天后娘娘心气郁结，状内不发，又加之刚刚苏醒，还有些头疼之症。虽都是小的症候，但仍需娘娘心宽愉悦，好好调养，切勿劳心费神。”岐黄医官一语打断了锦觅的思索，“下官这就去给娘娘开方熬药。”

“有劳了。邝露，你陪医官一同去。”润玉道。

邝露与岐黄医官走后，寝殿内复又沉寂了下来。半晌，只听得锦觅开口道：“陛下，不用抱着我了，我靠在床上便是”

“你叫我什么？”润玉山眉一蹙，似一滴滚油烫在了耳朵上。“你叫我陛下，觅儿？”

“是，礼不可废。”

“可我是你的小鱼仙倌！”

“那只是年少不懂事时的称呼，陛下见笑了。”锦觅垂下眼帘，润玉的目光过于灼热，让她不得不逃避，只好望着锦被上绣着的一株银线幽昙。

润玉顿了顿，“也罢，我不勉强你。只是我希望你知道，我永远都是你的小鱼仙倌。”，说着又放柔了声音，细如耳语，“你一个人的小鱼仙倌。”

锦觅默然，心底却是一片凄凉。小鱼仙倌，凤凰，爹爹，临秀姨，神仙寿命有数万年之长，可这不过短短数千年，已是满眼东风百事非。以旧日称谓唤之，却早不复旧日心境。

她忽然悲伤地觉到自己的少女时期已永远消失，那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小葡萄，也随着生命中那只明媚张扬的凤凰一起去了。

“我累了，想躺着休息一会儿。”锦觅闭上双眸，将伤痛的神色掩去。

“好，觅儿别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明日醒来，润玉给你做你最爱的芙蓉鸡片。”润玉细心地替锦觅掖了掖被角，“我就在一旁的偏殿，觅儿若有事，唤我一声我就来。”

润玉见锦觅闭眼睡去，正要起身离开，忽然却听得床上那人问，“旭凤，他是真的死了吗？”

润玉一怔，微微敛首，神色难辨。半晌，才轻轻地答：“是。”

“我知道了。”锦觅并没有睁开眼睛，因为她发觉自己眼眶中正聚集着暗自涌动的潮水，得花好大的气力才能不让它们倾泻而出。

璇玑宫依旧，却不知留梓池畔的凤凰花可依然花开正艳？一别如斯，却已是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