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章

朱一龙以前的名字不叫一龙。

“一龙”是上海城北胡同巷里一间武馆的招牌。后来武馆被砸了个稀巴烂，武馆没了，朱一龙就叫朱一龙了。

朱一龙难得能想想除了谋生之外的事。

租界里能用来谋生的手段太多了，至少不会为了温饱去打黑拳故意输给大块头的外国佬，背着“东亚病夫”的枷锁，还得任人调笑。

这是罪啊。朱一龙想。

四个师兄都折在洋人手里。

为了活命而不要命，最后到底没了命。

“兄弟，换班吧。”来的人叫刘毅，拳脚功夫不赖，和他一起被招来给白家看仓库。至于仓库里有些什么，朱一龙从没问过。

朱一龙没开口，只轻轻点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线，街边五色的彩灯在他眼里聚成一个点，随即又舒展开来。

“兄弟是要去吃饭吗？”刘毅年长朱一龙两岁，是个自来熟，也不介意朱一龙的冷淡，“我瞧着，外面最近是不太平呦。别总想着出去吃点什么新奇吃食，在租界里随便吃口得了，早早回堂里睡个安稳觉吧。”

朱一龙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道了谢，向着租界口往外走。

什么时候好好一个上海被分成好几半，什么时候租界就是“里面”，离了租界就是“外面”。

朱一龙摇摇头，他只是想吃陈记的云吞面。

他想，这应该不算罪过吧？

陈记这家铺子自朱一龙来到武馆时就开在边上，师兄们都是这儿的常客。

朱一龙生了一张专吃软饭的白净面皮，唇红齿白的俊面小生，一双眼睛尤其生得好，被碾碎的星辰填了个满。先前在武馆里多少有些被看不起，谁也想不到一个酷似唱戏的也能将自己打的满地找牙。

到底都过去了。

朱一龙拍拍身上的灰土，才寻个空位坐下，要了一碗云吞面。陈记是倚着武馆而建的，老板娘是个哑巴，一天只晓得干活。

虽说离得近，朱一龙却不常来这里点吃食，他总想着要去租界边上吃吃洋玩意，如今真正在租界里谋生活，却又想着要出来吃陈旧不的新鲜小吃。

这也是罪啊。

朱一龙整张脸漾在云吞面不断升起的热气里，微微叹息。

“侬晓得伐，宁个武馆又要被包七啦？白家的小少爷喽，侬弗晓得啦？”

朱一龙是见过白小少爷的。隔着堂里人高马大弟兄们，矜贵的小少爷，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总是笑眯眯得走进充满腥臭汗味的堂里，拿出些稀奇物什散给弟兄们，有时是刻着精美花纹的打火机，有时候是可以送给心上人的香膏，有时候是闻所闻为，见所未见的“巧克力”。

朱一龙却从不凑上去，只是远远的看。

白少爷，单字一个宇，是白老爷的独子，去外国留洋，才回来不久。白宇长得不算硬朗，细胳膊细腿的朱一龙第一个看不上，偏偏身上没半点富贵气，天天和做杂事的兄弟跑场子，日子不长，倒和多数兄弟混了个脸熟。当然有人看不惯，歪着嘴，数落几句，但这毕竟是少数和之前，没人能挡得住他总是暖心窝子的问候和示好。

到底还是个孩子。

朱一龙有了些许担心，他来堂里不久却也看得出其中的暗流涌动。这些到底会抹去二十岁孩子的天真，朱一龙有些不忍，摇摇头，还没来得及细想，一抬头就闯进一双笑眼。

“我见过你的，你还记得我吗？”白宇冲着朱一龙露出一口白牙，“在堂里。”

白宇一早就发现堂里藏了个美人，只是这美人冷得实在让人不太敢搭话。白宇每次去堂里都见得到他，灰布的汗衫套在他身上白宇一瞬都移不开眼。

“少爷。”

“叫我白宇就好。”

“少爷，这不合规矩。”

朱一龙看着面前小孩的头一点一点垂下去，心下不忍，话说出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没旁人我再这么叫，小白。”

白宇笑眯眯的开口:“那我可以叫你龙哥吗？”随即又害怕他不答应，“我也在没人的时候叫。”

朱一龙年长白宇五岁，权当多个弟弟。在武馆里，朱一龙年纪最小，师兄一大堆，师弟一个也没有，自然没体会过当哥哥的成就感。而现在不同，白宇有时候叫他“龙哥”，有时候连“龙哥”都不叫了，只软软糯糯得唤一声“哥哥”，甜的朱一龙像是忘了所有的苦。

第二年的春天，朱一龙被调到白宇身边伺候，他知道这是白宇的手笔，在管家面前点点头应下来，低头的瞬间却微微勾起唇角，贴身的口袋里放着白宇送给他的一块巧克力，他吃不惯却珍惜得紧。

这一年，朱一龙二十六岁，白宇二十一岁。纵使外面战争局势很凶，上海的春天还是如约而至。一龙武馆经过重新翻修，变得连朱一龙都认不得，只有院子里带着一个个豁口的柳树，站的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