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7

初三前最后一个暑假过去之后，在暑气未消的八月底，学校开学了。静江这次信守了对平尼的承诺，没有把假期里见到的事说出去。在初中这最后一年，他们终于从大家统称“仓库”的那个传说中闹鬼的房子里搬出来（该建筑物被推倒改建升旗台了），集体进驻到学校最好的一座二层教学楼里。这个新教室不但窗明几净，而且还有闭路电视，这让大家都很高兴——因为今年的奥运会还没有结束呢。

这是开学的前一天，同学们到校主要是来打扫卫生和领教科书。静江主动地承担了在黑板上抄课表的义务，还积极地把所有暑假作业都上交了（这让很多同学的脸瞬间变黑）。中午，打扫完教室，她和彭朋一起买了食堂里的招牌肉饼，坐在操场边一面吃一面看艾晓伦和几个男生打篮球。

萧楠在午饭后进入了操场。一个月没见，静江觉得他更加英俊儒雅了（“大概是一直闷在家做题，所以捂白了。”艾晓伦说）。他穿了一双蓝色镶白边的高级篮球鞋，走过静江身边时冲她们点了下头。很快，他加入到艾晓伦他们的篮球对抗中，尽管他争篮板屡屡失败，但在一次混乱中竟还投进了一个三分球。

“静江，你还好吧？”彭朋看着静江微笑着问。

“啊？嗯——”静江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萧楠说。

“你可真有意思。”彭朋说。接着，她看到艾晓伦扔下篮球，正从远处缓缓走来，于是问：“打完了？”

“不能再打了——”艾晓伦抹着正从头帘上滴下来的汗珠说，“再不回家写作业，明天又没法交差了。”

“我也得回家补作业了。”彭朋说着站起来，掸着屁股上的塑胶颗粒说，“静江，不走么？”

“行啦，别看萧楠了——”艾晓伦一把把静江从地上拉起来，“该回家好好预习功课啦！”

上到初三，学校差不多把一切和中考无关的科目都取消了。这就意味着静江再也不用上令她头疼的劳技课（彭朋对此深表遗憾），生物于老师也没机会再罚她“干活”了。地理课虽然被取消了，但静江偶尔在楼道里碰到郑老师还是有点心虚。上学期末她在课堂上对他大动干戈，还被罚写了很长的检查，而他竟然最后还给她的地理课评了“优秀”——这真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开学第一天早上在操场边碰到她时，再次带着诡异的微笑询问她萧楠最近是不是很好——

“为什么每个人都跟我提起萧楠呢？”中午吃饭时静江向彭朋抱怨。

下午的化学课在实验室上。这是他们第一次上化学课，静江之前路过这个实验室很多次，却从来没有进来过。她注意到实验室黑板的一角有些腐蚀的痕迹，每张实验台上也铺了比物理和生物试验台更厚的黑色胶布。正当张嘉亮把会唱歌的闪光陀螺抽得满地乱转时，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赫然立在门口。班里登时鸦雀无声，只有安妮的脚下还在哼哼唧唧地发出《红豆》的歌声——

“……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静江顺着大家的目光向门口看去，不禁大吃一惊。那熟悉的花白卷发、金丝近视眼镜和左手上戴的玉镯都向她说明——

“——是许老师。”艾晓伦从后排捅了下静江，小声地说。

“把那个东西交上来。”许老师威严地走到讲台上，朝安妮伸出手说。

安妮俯下身去捡，可那个陀螺一边旋转着一边向旁边跑去，跑的同时还闪着耀眼的光，并且继续唱着——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快一点！”许老师厉声对安妮旁边的赵阳说。静江用余光看到艾晓伦正在用一根食指悄悄地把《血字的研究》推到化学书下面。

“都上到初三了，还这么吊郎当的——”许老师从赵阳手里拿过陀螺，一下把它的开关关闭，咚的一声放在讲桌上说，“我看以后你们谁还敢在我的课堂上玩这种东西！”

“五号，站起来说说什么是化学——”她背过身，边写板书边说。

赵佑熹站起来，一脸茫然。很多同学开始打开教材找答案，教室里响起一片翻书声。

“不会？”许老师转过身，用粉笔敲着讲桌说，“那——八号起来说说！”

“化学——‘可以称为变化的科学……’”萧楠捧着书站起来说。

“照书念谁都会，关键是要能记在自己脑子里！八号先坐下——”许老师的目光开始在班里巡视，“十七号，站起来说下高锰酸钾是什么颜色的？”

“是——”李静拼命翻着书找，“紫色的！”

“太慢啦！这么个小问题还用查书？坐下！”许老师不屑一顾地说，“十九号——”

静江站了起来。许老师停止巡视，一双灰褐色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盯着她。静江知道她正在琢磨着出一个比之前都难的问题：

“怎么在一般的实验室里制出氢气？”

“可以用把锌片放在稀硫酸里的方法。”静江果断地回答。

“除了用金属，还有别的办法么？”许老师继续问。

“还可以——采用电解水的方法……”静江说着想起这已经是初三下学期的化学课内容了。

“你再告诉我怎么做漂白粉——”许老师不依不饶地问。

漂白粉？那是什么？静江感到一头雾水。她使劲搜索自己的大脑，但一无所获。她偷看了一眼萧楠，他正若无其事地继续看化学书第一章。

“你不是挺能说会道的么？”许老师有些得意地说，“怎么现在说不出话了？我看你们班真是够呛——谁是班长？”

平尼默默在静江左侧起立。

“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如何制作漂白粉？”

“……”

“就这种程度你们还玩哪？”许老师边说边把那个唱歌陀螺猛地扔进垃圾桶，“你们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吗？回家预习前三章，把这三章后面所有课后习题都写了，明天交！刚才那几个回答不出问题的——”许老师意味深长地看着静江，“到我办公室来领作业，我要单独培养你们几个！”

“我想她一时不会放过你的，你就忍一忍吧。”晚上放学时，彭朋安慰静江。她正用几只大可乐瓶做一只航天飞机模型。

“没想到她还记着上次运动会的事——”艾晓伦摸着静江的头说，“现在开始伺机报复。”

“最要命的是——”静江气得脸都红了，不顾教室里还有其他人在看无声奥运转播，大声地说，“她让平尼他们只多做一张随堂练习，而居然让我下周一前把这本三十五页的习题集都写完——这本书可是给中考最后冲刺用的！”

“大概她觉得你有潜力，能够胜任这份非人的工作——”艾晓伦看着电视说。电视里，一名一万米比赛的女选手刚刚冲过终点。“彭朋，你要的剪刀我帮你从劳技老师那里借来了——”赵阳走过来大声地说，“上次比赛那个假火箭还不错吧？”

“你能不能小声点——”艾晓伦匆忙环顾了下四周，发现萧楠正在写数学作业，张嘉亮正用涂改液在靠墙边自己的课桌上用一种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中考会死人的”，其他人都在远处关看田径赛直播，没有人往他们这边看。

“这有什么可怕的？”赵阳说着转向正趴在桌子上的静江，“我刚才在楼道里碰到许老师。她跟我说想让你当咱们班的化学课代表——以后每次上课前都提前去她那里问一问，看要不要帮什么忙——”

“什么！”静江又惊讶又恼火地直起身说，“她今天上课没折腾够，还打算以后每节课都这么干？”

“你应该庆祝你的白丁生涯终于到头了。”艾晓伦窃笑着说，“许老师在咱们毕业前给了你一个当班委的宝贵机会——”

“唉，不是的。初一的时候黄老师本来想让我当组长，但我死活不从——”静江说。

“所以最后我不得不又当生活委员又当组长。”彭朋放下手里的可乐瓶，怀念地说，“静江是我认识的人里第一个敢拒绝当班委的。”

“别提这事了。”静江垂头丧气地趴在桌子上，眼睛偷偷瞟着不远处的萧楠，“我想这次我是逃不出这个老太太的魔爪了……”

“把你这学期英语、数学、物理和化学的笔记都拿出来借我复印一下。”艾晓伦横在静江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你不上课了么？”静江边掏笔记边问。

“我这个学期要努力练习篮球——看能不能争取到中考加分。”艾晓伦接过笔记放在桌上，用手做了一个投球动作。

“篮球也能加分？”静江将信将疑。

“你不知道么？”彭朋看赵阳走开了，小声地说，“这个学期咱们班好多人都开始参加各种能加分的竞赛——萧楠的物理竞赛没过初赛，他就来报名了下一期的航模比赛！”

“可他没参加航模初赛啊！”静江说。

“哦，今年中考有新政策——”艾晓伦解释说，“很多竞赛都可以从初三参加——每个竞赛这个学期结束后都有考试，区里根据成绩取前几名给加分。”

“那——咱们都好好努力吧。”静江开始收拾书包，“我物理竞赛的卷子还差两题没写呢……”

“差哪两道题啊？”平尼边走过来边说（他身后的电视里，奥运会男子铁人三项比赛刚刚结束），“我全都写完啦！”

“不要你管！”静江没好气地说着把《中考化学习题大全》扔进书包里。

虽然不用像艾晓伦那样天天进行篮球训练，但静江很快发现自己也不得不在每日安排中留出锻炼的时间——因为在开学第二周周五课间操后，班主任黄老师突然向他们宣布今年中考会加试体育。

“我到底应该选铅球还是立定跳远呢？”彭朋看着手里的中考说明问。

“都选吧——”艾晓伦啃着刚买来的肉饼说。

“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不都像你那么精力充沛。”静江不满地说。

“哦，是吗？”艾晓伦转过身说，“当化学课代表的感觉还好么？”

“说到这个——”静江打开一本十六开化学习题集说，“许老师让我在班里找人参加今年的化学竞赛，你们两个有意向么？”

彭朋用中考说明遮着脸，艾晓伦突然对手里的肉饼产生极大的兴趣，仔细盯着钻研起来。幸亏这时平尼和萧楠走了过来，转移了静江的注意力。

“萧楠，快过来看看这个你有兴趣么？”艾晓伦伸手招呼，还恶意地看了一眼静江——她的脸瞬间变成了赤红色。

“算了。”萧楠快速扫了一眼竞赛介绍，轻声说着把宣传单放回静江桌上。

“看着还不错啊——”平尼热切地攥着宣传单，把纸边都抓破了。接着他问静江：“你参加吗？”

“许老师威胁说，如果咱们班没人报名，我就必须参加。”静江苦闷地说，“你要是感兴趣就赶紧在这里登记吧！”

“嗯——要是就我一个人参加，岂不是很无聊？”平尼自言自语地说（他手里的宣传单现在已经皱得像把破旧的雨伞），“我要不要陷害你呢……”

“你爱参加不参加！”静江一把抢过宣传单，白了平尼一眼。

“谁说我不参加？”平尼抗议，“把报名表和碳素笔给我！”

这人真是越来越麻烦，静江看着走出门去的平尼想。她看到萧楠走过来向彭朋借裁纸刀，他的课桌上正摊着一张和彭朋一样的航天飞机结构图。今天他穿了一双浅灰色的旅游鞋，还有一双白袜子。那件白色的校服把萧楠整张脸都衬托得异常俊朗。静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嫉妒彭朋，并且有生以来头一次后悔没能参加航模比赛。

“你想在这里一直坐到上课吗？”等静江回过神来，艾晓伦已经在门口喊她了。静江赶紧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报名表，并在平尼的签名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迅速喝了口水，拉着艾晓伦飞一般地冲向操场，把彭朋落在最后。

在操场上，静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初三女生的体育课竟然又被那个号称“自然美”的老师霸占了——初二时她们好不容易换了一个还算和蔼的男体育老师，这样才得以进行一些除长跑之外的项目——正当她们终于对体育课产生一些兴趣时，初一教过她们的王老师又回来了。

“咱们都是老朋友了——”王老师不顾学生们一张张失望的面孔，大方地说。她今天又穿着那件鲜艳的粉红色运动衫，嘴唇涂成了深紫色，两侧的耳后各梳着一根辫子。

“——我一直认为带学生就像带兵一样，不苦练是出不来成绩的——”王老师继续慷慨激昂地说着。全班女生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

“——我相信，只要我们共同努力，大家一定可以在中考时取得好成绩的！”王老师用洪亮的声音结束了讲话，队伍里稀稀落落地响起了一点掌声。在这期间，静江一直远远地注视着站在篮板下的萧楠。彭朋盯着对面游泳馆的窗户发呆，艾晓伦小心地用脚把跑道上的塑胶颗粒集合起来，堆成了一个迷你金字塔。

“那么，废话少说——”王老师大喊一声，把在旁边打球的男生们都吓了一跳，“我知道你们很久没跑了，不太习惯——所以这节课咱们先跑五千米！”

这个要求和两年前在分校时看起来差不多，但强度却完全不同：首先，他们已经没有类似音乐教室这样的地方可以躲藏，整个操场都在王老师的眼皮底下（这让彭朋对音乐佟老师产生了些许怀念）。其次，在过去的一年里，王老师明显没有虚度时光——她显然已从某位高人那里获得真传，学会了用丈量跳远的超长木尺督促那些她认为不乐意快跑的学生。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了？”艾晓伦边跑边问。她刚刚第四次被木尺打到脚后跟，差点摔倒了。“她一直都这样……”彭朋努力跟上，小声地说。

静江很想加入谈话，无奈已经被嘴里的腥气呛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她顾不上已经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边咳嗽一边点头，表示出对另外两人观点的支持。

“你们三个怎么这么慢？”王老师举着两人高的木尺在操场对面朝她们喝道，“你们知不知道有句话叫‘落后就要挨打——’”

这真是太不公平了，静江看着在远处打球的萧楠想。从什么时候起她们的体育课又变成这种如同驴拉磨一般没完没了地转圈跑？如此强大的运动量连艾晓伦这样的篮球队成员都有些吃不消，更何况其他整天啃书的女生？静江真想夺过那根木尺，像对地理郑老师那样，狠狠地在体育王老师头上敲几下，让她自己也尝尝挨打的滋味。这时她看见历史王老师正拿着两本书从操场边经过，因此她赶快摆臂，超过了彭朋和艾晓伦，直追前一个方阵。

“跑得真有干劲啊！”历史老师在场外大声夸奖她。

“还……可以……”静江用尽全力说出这几个字，感觉嘴里的腥气正从鼻孔喷出来。

“继续加油啊！”历史老师临走前还做了一个握拳的手势。

“嗯……”静江含混不清地说，这时她已经连一个字也讲不出了。

历史老师刚刚过去，静江就碰到了她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平尼。他刚刚跑到操场边来捡球，此刻正有滋有味地趴在单杠上看着女生们跑圈。

“你到底行不行啊？”平尼大声地朝静江喊。这一声估计连体育王老师也听到了，因为她又提着木尺快步走来，准备要打静江的脚后跟：

“你怎么还在这里偷懒？快点跑——”

这次木尺直接落在静江的后背上，差点把她打得跪在地上。决不在平尼面前丢脸的信念支持着她没有倒下去。静江努力挣扎拖着步子往前跑，根本不记得自己已经跑了多远，还差多远。她只记得在打下课铃时艾晓伦冲过来，扶着她去了医务室。彭朋一直在旁边说着什么。她在医务室的病床上躺了大半节课才去上化学课。等她走到化学实验室时，许多人正像墓碑一样树立在教室各处。看到静江迟到，许老师问也没问，只是在中午单独谈话时照例又丢给她一本要在一周之内完成的习题集。

“看来中考真是会死人的。”艾晓伦看着趴在一堆化学试卷中的静江感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