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的天空上铺满了晚霞,几乎烧红了整个天空,正是傍晚的好时候,宝儿从校场回来,脚步轻快地进了璇玑宫。
离珠在我一边闭紧了嘴,原本活泼的一个人在这种时候硬生生成了一座木雕,宝儿半跪在我另一侧,眼巴巴地看着我:
宝儿殿下整天闷在屋子里不无聊吗?
我头也不抬地看着奏牍:
我不无聊。
宝儿锲而不舍:
宝儿要不明日和末将去校场上看看?
我不去。
宝儿那......去外面跟末将打一场,就当松一松筋骨?
我蓦地握紧了手中的玉笔,用一种很生硬的语气对宝儿道:
我本神没时间。
宝儿沉默了一瞬,忽然期期艾艾地开口问我:
宝儿殿下......是不是末将哪里做的不好?让您讨厌末将了?
我矢口否认:
我没有的事,本神只是很忙抽不开时间罢了。
宝儿可是殿下。
宝儿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我,
宝儿您手中的笔,连笔尖都还是干的,您确定刚刚是在忙吗?
我的手倏然顿住,手中的玉笔也变得烫手起来。
宝儿接着道:
宝儿末将每回过来,不论何时殿下都装作一幅忙碌的样子,殿下就真的这般不想见我了?连虚与委蛇都不肯了?
我有些叫苦不迭,可我如何能将个中原因同她说起?并非我不信任她,而是我觉得,她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办法,徒增烦恼罢了,还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
我也曾经有心向宝儿倾诉吐露,暗示也暗示过了,她甚至猜出来了,可硬是被我自己插科打诨糊弄了过去。
宝儿心里似乎受伤不已,她不发一语地退下离开,我心里却有些发苦,三年了,我跟宝儿之间越来越生疏,我好像在与她背道而驰,按说这种悲春伤秋的小事根本不值当我为它付出一点点的神伤,可是......
我的手慢慢抬起,对着宝儿离去的方向,最后停留在一个挽留的手势上。
离珠看到宝儿走了,松了口气,把方才情急之下揣入袖中的奏牍掏了出来转向我:
离珠殿下,还念吗?
我眼睫颤了颤:
我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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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忘川回来后,我有时候真的很累很累。
我不知道父帝何时能醒,或许十年,或许百年,只端看他的神识何时从三十三地狱的摧残中恢复过来,可只要父帝好好的,哪怕只是躺在床榻上不言不语地睡着,我心里就会一直有一个总有一天父帝会醒来的念头支撑着我走下去。
我总想着,等父帝醒来我会如何如何。
我想死缠烂打也他发誓,往后再不做出这等危险的事情,我不要他和娘亲一样把我一人抛在世上,可又怕了那所谓的上神之誓;我又想像从前一样,取得了进益便向父帝撒娇,再跟他抱怨几句辛苦,可想到这些日子,我虽进益颇多,却也是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中拼出来的,个中苦楚,我又不想他知道了。
而且我,这些年越发频繁地想起凤姨在我幼时对我说的那些话,也越发不知道父帝醒来后该如何面对他。
兴许是这十几万年的清修起了作用,父帝修为深厚,所以他没有让我胡思乱想多久,也没有让我等太久。
第三个年头的末尾,在一个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的一派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处理完堆积如山的事物,离珠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起身将所有奏牍分类整理好。
我知道这三年苦的不仅仅是我,还有生性活泼好动的离珠,我为了大局瞒了全天界一个秘密,而她这样也小心地替我瞒着这个秘密,连十几万年来手把手带着她、与她最熟悉的邝露姐姐也不知道。
其实,若非必要,我连她也会瞒着。
离珠锤了锤腰起身出门转转,不过片刻竟一脸惊喜地回来了。
离珠殿下,邝露姐姐让我同您说一声,陛下......陛下方才已经醒了!
我蓦地起身,却不防撞散了叠在桌边的公务,哗啦啦地,散了一地。
我茫然地抬眼,眼前依旧雾蒙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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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觉得时光太过短暂,可今日却觉得格外漫长。
从我住在璇玑宫的寝室到父帝的寝殿,不过一个回廊再转两个弯的功夫,我却觉得那路仿佛在我脚下延伸了再延伸,我走得磕磕绊绊一下又碰到了柱子一会又撞了墙,离珠在我身侧紧赶慢赶小跑着扶着我。
待终于到了父帝寝殿门前,我却近乡情更怯起来,我立在门前僵硬地举着手维持着敲门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如同一块石雕。
一念百转,我的眼睛忽然抑制不住地红了,离珠见我一幅要哭的样子,掐着我的手心低声重复道:
离珠殿下,不能哭!不能哭了!
没等我做好心理建设,寝殿的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寝殿里熟悉的龙涎香拂面而来,父帝身着水绿色寝衣靠在榻上,翻看着这三年我处理的公务。
我听见他手指翻动纸页的声音,我听见好像很久没有听见的,如同清泉般的声音,那声音里满含着赞许:
父帝月儿,你做得很好。
我跌跌撞撞地扑在他榻边,眼眶一热:
我父帝......您......您可算醒啦……
曾经在我心口萦绕的郁气消去了大半,我哽咽着,问不出一句质问父帝的话。
我不管不顾地把头埋在父帝肩头,抱着父帝一只手臂哭,身体因为哽咽不住地颤抖,父帝沉默着,只是用空出的手拍了拍我的后背,以示安慰。
忽然,父帝用那只手将我支开,他朝自己肩上一看,就见那件水绿色的寝衣肩处湮开一团不大不小的血迹,父帝再看我的脸,正好看见一颗血红色的眼泪从我眼角处滑落。
——这哪里是眼泪,这分明是斑斑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