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九)

道林，便是这世间最后的绘灵师。他不明白，菲洛为什么会提到这个。菲洛笑出了眼角的湿意，任由它顺着脸颊滑落，砸向大地。“你的父亲应该告诉过你吧，”菲洛顿了顿，血眸闪着决绝的光，“水月沧澜并没有完全灭亡，还有一个人逃了出来。”道林再次陷入回忆，他的父亲确实告诉过他，当初他是唯一一个目击者。他说，他看到，水月沧澜中所有的灵，将他们的少宗主紧紧护在身下，在最后关头，用最后的灵力将她安全送了出去。道林刹那间明白，瞳孔剧烈收缩。“你……”菲洛笑得苍凉:“没错，我就是那被人遗忘的，水月沧澜的少宗主。”

凌菲洛。道林不可置信，眼眶泛红，酸痛得很。“难道……那天的山谷……”到了嘴边的话却哽在了喉头，道林的喉结动了动，左手掩住了嘴巴，抑制着颤抖的呼吸。菲洛仍然笑着，她并没有阻止眼角汹涌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带走了一路的惊涛骇浪，仅留下了可悲的平静。

“不错，那天的山谷，正是水月沧澜的旧址。而你绘在画布上，魂飞魄散的，正是我的父亲。”菲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垂眸掩去眼中疯狂涌动的情感，眉头低垂，诉不完悲痛，道不尽苍凉。“孩子，好好活着。”她早该明白的，明明已经明显到这个地步，她记忆的钥匙竟在看到了仇人才出现，生生迟到了这么久，让她后悔的时间竟都没来得及。那时的她，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看父亲眸中疯狂抑制的感情，还没来得及再触一触父亲脸上被岁月摧残的痕迹，还没来得及再听一听父亲虽然不中听却盛满了他的爱的话，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就连记忆也姗姗来迟，她的心在记忆回来的那一瞬间就被无尽的痛楚和疯狂所埋葬，她所有的柔情，对世界的热爱，瞬间被吞噬殆尽，一点余地都不留。泪早已风干在深夜的清凉中，紧绷着脸颊，像是被束缚的心，在冷风中一点点抽搐着，挣扎着，却挣脱不了。这个世界不公平，她不是圣人，她只是普通的，想要过好一生的灵，却被给予了太多苦难，她做不到放下一切选择原谅。

世间欠我太多糖，我只能以砒霜付人间。

所以她决定复仇。菲洛手中的流金长剑一点点化为虚无，在星星点点的光影中凝结为一把精致的钥匙，在菲洛手中缓缓旋转着。

夜已深，星光黯淡，菲洛手中的钥匙却散发着血红的光芒，照亮了小小的一方天地。在血色晕染中，菲洛的眸子有那么一瞬间恢复了原先的琥珀颜色。眸中清明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渐渐上涌的迷茫，道林冷汗淋漓。

身前是许诺过生生世世，却被血色包围的爱人，身后是他职责所在要守护的天下苍生。太荒唐了，实在是太荒唐了。菲洛从光芒中抬眼看他，目光一点一点趋于危险。道林紧抿双唇，说不出一个字。就这样陷入沉默。对面少女一步一个血花，朝着他慢慢走过，中间短短一段距离，却隔了数十条生命，隔了一个世界。

他身后晕过去的皇帝清醒过来，又因为红发夺命者的靠近，爆发出一阵失声的尖叫。菲洛听得恼火，眉头低下一层，指尖挥出一道气息，灵气化刃，堪堪削落皇帝脸颊边几缕碎发，在侧脸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印记。鲜血在皇帝脸上汩汩地流，在菲洛眼底倒映出癫狂。“你这是又做什么！”绘灵师开口一阵痛心的嘶吼，夺步紧握住少女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纤细手腕，镇住了少女向着他走来的步伐。

火光中的琥珀瞳闪过一丝迷茫，随即被血红的杀伐代替。“我做什么？！”菲洛嘴角扬起一抹嘲笑的弧度，狠狠甩开限制自己行动的手，好笑地看着道林那急切的样子。菲洛沾了血迹的手指向皇帝，神色癫狂，怒目圆睁，不禁提高了声线:“你怎么不问问他？！当年，若不是他，我的族人怎会受到灭顶？！我的家园怎会被践踏，被毁灭？我的父亲怎会沦落到那般田地？！”

“是不是这一切不是你的，你就感觉不到痛苦？！”“凭什么？凭什么他毁我家园，杀我族人可以，我复仇就不行？凭什么？！”“凭什么他毁了我的一切以后，还能活得那么自在，那么风生水起？”“凭什么他毁了我的一辈子后，还能那么心安理得？！凭什么？凭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啊！！”菲洛双目通红，紧紧攥着道林的衣领，伴着星星点点从眼角掉落的闪光，不甘地怒吼着。

她美目含泪，眉头舍去了平时柔和的线条，皱得扭曲。“道林，是你当初告诉我，人不会无端作恶杀生的。”她咬牙切齿，狠狠放开了道林的衣领。道林向后趔趄几步，失魂落魄。悲极生乐，菲洛不再去看道林那幅样子，移开目光，她极力忍住喉中即将漏出的呜咽，苦笑着后退。事端突生。空中传来剑刃划破空气的声音，直直向菲洛飞去。

后者迅速做出判断后想要躲开，却为时已晚。“啊！我的眼睛！眼睛！”利刃破空，皮肉划破，鲜血泵发，伴随着红发少女撕心裂肺的哀呼，生生刺痛了道林的耳膜。少女崩溃的捂住双眼，却阻止不了眼眶中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争先恐后地滑下，砸落地面溅起火红的尘埃，四散开来，归于虚妄。少女捂着面庞的悲痛模样狠狠刻在道林瞳孔深处，他手脚冰凉，麻木占领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回头望去，才发现罪魁祸首。皇子星尘。也是个修灵者，不然不会躲得过道林菲洛的察觉。道林已经无暇在管星尘的下一步动作，他的心随着少女的痛哭而窒息停跳，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掌紧紧攥住胸膛，不给予他一丁点呼吸的机会。他再也见不到向菲洛那样漂亮的琥珀瞳孔了。他想将菲洛揽入怀中，融入骨血，将他的温度传递给她，想将菲洛此刻的无依无靠全部丢掉，让她明白，她还有他。他伸过手，想要抚一抚菲洛染血的面庞。却不想下一刻被狠狠打开。

天边惊雷炸起，将墨黑的天空撕裂开来，照亮了菲洛的身躯。若有若无的黑气环绕在她身旁，菲洛一动不动，眼眶处的血液凝固，挂在脸上，异常骇人。她身边凌冽的气场不断逼迫着他后退。道林感觉不到菲洛的气息了。心中一个想法开始肆意妄为践踏他的心城，但是道林不愿意承认。承认了，他就要永远失去他的小洛了。

眼眶沉重地要落泪，但是除了酸痛之际，道林悲哀的发现，他竟挤不出一滴眼泪。少女脸颊边的青筋暴突，满是血块的眼窝处竟凝聚了一丝浓烈的黑气。不待道林做多反应，他的少女此刻已经飞身向那一边的星尘扑去。鲜红的指尖此刻尖锐无比，比起利刃有过之而不及。“是魔化！她魔化了！！”星尘在抵御之际不觉惊呼出声，眸中的恐惧毫不掩饰。

道林飞身将菲洛击开，挡在了二人之间。他最终，不得不面对真相，撕裂他最终可笑的的幻想。回头不禁对上了星尘和星宇的目光，道林觉得自己万分煎熬。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星尘的王者风范此刻尽数凸显，他紧盯着道林的眸子，想要透过道林的眼底深处看清他的心。道林不再看他，他觉得他的心正在一点点动摇。菲洛在一旁歪着头，勾着一抹邪笑，断断续续地低吼着喊出一个名字。“冥道林。”“冥画师！”星尘目光紧跟着道林，目光一刻比一刻深邃，将道林的灵魂扼住，不给予一刻时间呼吸。

道林目光涣散，他此刻，迷茫占据了他大半的思想。绘灵师，本职就是斩妖除魔，收服伤人，害人的恶灵，还有魔化的灵。将他们一笔一划绘在白纸上，用自己毕生的画技，给他们一个完美的结局。

此刻，挚爱与本职背道而驰，道林陷入了无边的迷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拖着残缺的病体，嗓音嘶哑，却仍旧高声呼喊。“冥画师！冥画师！”一声高过一声，仿佛这样就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一声叠着一声，仿佛这样就能将恶灵彻底收服。声音夹杂着恐惧，一层一层，在道林脑中不断荡漾，叫嚣着道林的理智，谴责着道林的初心，将他置于绝对的两难境地。声音重重叠叠，一声撞着一声，一层盖过一层，在道林耳边逐渐交织成一道道怨恨恶毒的命令，命令着他，亲手了结这一场恩怨。了结这一场闹剧。

道林耳边尽是那些人跌宕起伏的喊叫，一点点摧毁着道林最后仅有的神智。道林咬牙，雪白的宣纸自灵力而出，随他白衣广袖而平，画笔翩跹，笔锋扭动，笔墨旋转，缓缓勾勒出她墨发青丝，如雪容颜。魔气被画笔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线条所吸收，直到身体一点点虚化，恢复些许神智的菲洛这才崩溃的大喊:“道林！不！道林！！”绘灵师无助的紧闭着双眼，嘴角不断抽搐，画笔仍然没有丝毫停顿，一声“对不起”，被他懦弱的碾碎在了唇角，散在了这满是悲戚的冷空气中。

“道林！你敢！你敢！！”点墨轻飞，混着绘灵师脸上无助的泪水，砸湿了白纸，便绘出她衣角的朵朵冬梅。菲洛突然静了下来。赤红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带着一路撕心裂肺的挣扎，她悲哀的笑了笑。.“你很喜欢那样的生活？”“当然！”“会有那个时候的。”.过去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快速的掠过，快到模糊，菲洛心中却如再次经历一般。那个时候有多甜蜜，现在就有多悲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错了，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都是错的。她是灵，她从一开始，就应该明白，跟着绘灵师，爱上绘灵师，就是她命数的倒计时。可她却沉迷其中不愿醒来，最终受伤害的仍旧是她自己。活该。是她自己活该。她从一开始就应该清楚。可她又清楚什么。如今，命数已经尽了，她也该走了。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奢望。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救赎。

嘴角轻扬，再绽出最后恣意的笑容。·她说，冥道林。她说，冥画师。道林笔尖一颤，抬头便看见菲洛释然的笑。理智终于回到了他的脑中，恐慌如同洪水猛兽，冲撞他的情感，撕咬着他的灵魂。这个释然的笑，他是见过的。真真切切，见过的。对生命的释然，是对命运的释然，是对自己的释然。对他的释然。

道林慌乱的想要停笔，却发现颤抖之余，一朱丹青正好滴落在画中她悲戚的眉间。·画成，魂散。·东方天边破晓，泛着鱼肚青白。火光在照射下熄灭，留下漫天的灰烬被清早微凉的晨风吹得七零八落。道林手中画笔滑落，溅起火红的尘灰，珠珠丹青便隐匿与这混混尘埃中，再寻不到踪迹。

她的人形已渐渐消散，道林想要再抓住她曾停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证据，却只遗留满掌的流光。画在空中停留，逆着光，道林却看的一清二楚。画中她指尖泛白，轻轻握着，却又似放手，仿佛弃了什么东西，再不留恋。

♥♥♥♥(๑ŏ﹏ŏ๑)♥

作者:冰璃情这一章写的我好累啊！

作者大大今天很勤奋噢！她连更了三本书

作者:冰璃情3932个字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