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叁

天族这一任的天君极好面子，一个好面子的人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往往会做出一些不可思议之事；而一个极好面子的人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必定会做出许多十分不可思议之事。对于拳头不如自己硬而不给自己面子的人，天君陛下向来有办法，而对于拳头比自己硬而不给自己面子的人，天君陛下也自有一套办法。

最近一桩让天君陛下感觉很有面子的事情，便是夜华太子大婚当日，他请出了太晨宫避世万年的东华帝君。自即位以来，天君陛下的颜面始终骄傲地被保全着，至于他到底用了些什么办法，委实无从考证。

天君陛下对面子二字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乃是天族共知的事情。是以他做寿当日，凡收到了请帖的仙者都分外准时地按着品阶入了座。

时值仲夏，寿宴便摆在气候最合宜的九重天，天君素好排场，寿宴以瑶池为中心，众星拱月般地四下排开，一路浩浩荡荡地摆到了成玉小仙照料的几处莲池旁。

成玉的位阶不高，原是没有资格落座的，此时却托了自己是莲池管理者的福，在池旁觅得了一个席位。

成玉落座不多时，忽有低低的咳嗽声飘然入耳，似乎在矜持地提醒她什么，成玉循着声望去，只见无极宫三殿下连宋手持一把折扇，正一派风流倜傥地往自己身旁的位置落座，而紧随连三殿下其后的，则是手持一把小破扇子，同样一派风流倜傥的小天孙殿下。

天孙殿下手脚并用地爬上座位后，忽地眼睛一亮，站起来向不远处招呼道：“滚滚，滚滚！”

正迷了路四下徘徊的白滚滚听见呼声，立即颠颠地奔了过来，跑到近前时，一面喘气，一面不忘向团子打招呼：“阿，阿，阿离叔叔。”团子受用地点点头：“你就与叔叔同坐此桌吧。”

连宋见白滚滚出现在此，料想东华两口子应该就在附近，然左等右等，却连二人的半块衣角都未瞧见，遂忍不住开口问白滚滚：“东华呢？”

白滚滚眨了眨眼：“父君在太晨宫陪娘亲。”

连三殿下立时十分震惊：“东华他竟让你独自来赴宴？”

“为什么不能一个人来？”白滚滚天真烂漫地仰起小脸，“父君说，他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可以自己出门打酱油了。”

连三殿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一时无言以对。

到正式开宴时，位阶不高的成玉元君瞧着不知何故在这桌先后落座的墨渊上神、夜华君一家、以及不知何时打哪里现身的折颜上神同白真上神等人，不禁在桌子底下默默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此前，四海八荒有三位备受瞩目的有为才俊，一是九重天年少有为的夜华太子，一是避世万年的东华帝君，一是镇在昆仑虚的墨渊上神。如今夜华君与东华帝君各自有了娇妻麟儿，众人的目光便集中到了至今未娶的墨渊上神身上。

席过一半，成玉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拈着只酒杯在指间把玩，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第五拨前来敬酒的小仙们聒噪，无非是赞美墨渊上神的剑法多么出神入化无可匹敌，墨渊上神的箭法又是多么出神入化无可匹敌，以及十几万年前的大战中，墨渊上神射出的一箭是多么多么地出神入化无可匹敌——

“不尽然。”

这句话的声儿并不大，却巧妙地挑了一个敬酒者们换气的时刻，因而收到了不鸣亦惊人的效果。

说话的显然是个女子，且是个声音颇为好听的女子，但这把好听嗓音此时落入众人耳中，却实实在在有如平地惊雷，在场大大小小的仙者无不循声望向一脸茫然的成玉元君——背后的莲池。

“墨渊当年那一箭颇有盘古辟天之风，不过略微失了些准头，本君如今活生生站在这里，便是个极好的例证。”荷叶依依，芙蕖灼灼，自层层叠叠的花间缓步行出的女子生了张绝色的脸，眉间一朵桃花印记烨烨生辉，衬得面容明丽无比。

如此娇妍的美人儿，偏偏是素衣白裳，墨色长发一半松松地挽作一个垂鬟髻，以一根银簪挽住，余者垂覆腰后，周身再无装饰，却似清水芙蓉，教人一见难忘。

属实是位美人，不过脸上这个戏谑的笑，唔，有些眼熟么。握着茶杯的白浅下意识瞥了眼坐在斜对方的折颜，蓦地发觉方才还嗑着瓜子剥着花生同白真不时谈论着八卦秘闻的折颜上神早没了踪影，不禁四下里环视一番，打算印证折颜和这美人的笑确有共通之处。

白浅以目光遍寻的折颜上神正翻身跳下莲池，干脆利落地一把解开自己的外衫，披在衣衫略显单薄的美人肩头，惊且喜地唤了一声：“颜舜？”

美人有些不适应地缩了缩肩，奈何折颜握着自己肩头的手实在有力，她愈往外缩，他愈揽得紧，暗暗较量了几个回合后，自己半个身子都已嵌进了折颜怀中。

颜舜心中哀叹，众目睽睽之下，这可算不得一个寻衅滋事的良好开端，然而折颜手上力道未曾松懈半分，颜舜叹了口气，眉宇间浮起一丝愁苦：“你怎的又在这里？”

折颜疑惑道：“又？”

颜舜扶额：“罢了，你我有缘也是幸事，但今日我来，是有旁的事情。”

折颜再次疑惑：“旁的事情？”

颜舜默了片刻，强理了理思绪，抬眸望向落座在莲池不远处的墨渊，唇角略略弯起，似笑非笑道：

“一别经年，墨渊上神风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