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静谧的美好

须臾之间，又见月色朦胧。我们都在院里等狄仁杰带婉青回来。

初秋的气候变幻无常，白日还是暖阳高照，夜里却渗着丝丝凉意。轻风微拂，树叶便三三两两的落了几片，飞舞在朦胧夜色里，凄凉无助。

我站于树下，望着茂密如伞的枝叶——背着月光，摇摇曳曳。再浓密的叶子终有繁华落尽的一刻，可是来年春来，又长出新的叶子，再盛，而后又衰，周而复始，年复一年，永不间歇。

万物皆如此，盛极而衰，否极泰来，这滚滚红尘，命运二字，最是难猜。倒不如抛却迂腐，留下繁荣，以心之美好，报命之糟粕，以宽容，报怨恨，为人，为己，为苍生，许一方晴空。

思及此，心下释然。乃觉万物皆灵韵，烦事皆等闲。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以静心而求索。

梦瑶轻轻向我走来，学着我的姿势，抬头望夜空。月明星稀，不知我们想的可是同一事。

“元芳，你说婉青姐姐会回来吗？”她轻声问。

“一定会的。”我回答，却发现她没再说话，原是我忘记自己无法出声了。多少次了，总是忘记。回头看她，她还仰望着夜空，喃喃自语：“现在想想，以前真的太不懂事了，老想着玩乐，惹是生非……现在，都不可能了。人就是很奇怪，非得要经历过痛苦才会长大。”她转身看我，婉婉笑意轻浮起，静如景，美如画，“元芳，我真的很感谢老天爷，让我在这茫茫人海中遇见你，我这一生，有你，就是我最大的财富。”

我轻轻揽过她，紧紧拥着。月辉柔照世人影，不知两心依偎情。梦瑶，此生有你，也是我最大的财富。

“少爷，婉青姐姐。”二宝欣喜的叫喊声自大厅里传来，接着便见他蹦蹦跳跳的迎接出来，直跳到狄仁杰和婉青跟前，一声声叫着：“婉青姐姐，你可回来了。”

婉青温婉笑笑。梦瑶也蹦跳着过去，拥抱她：“婉青姐姐，你想死我了。”再放开，竟有些泪滑落。婉青劝：“怎么哭了？”梦瑶一抹泪，笑回：“我是高兴，我太高兴了。你终于回来了。”婉青也似有些泪花，再次拥着梦瑶，“对不起梦瑶，害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没事的婉青姐姐，我不苦，从此以后我们都不会再受苦了。”

从此以后？以后是个什么词呢？我竟然不想去想，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只要现在，就够了。婉青向我看来，我微笑，轻点头。她也笑笑。

所有恩仇，过往，都将在此刻，长埋于心。

我突然觉得无比欣慰，生活总会有美好，庆幸我还没有放弃追逐。

梦瑶和二宝一直跟着婉青，从院子里问到屋里。婉青事无巨细，三个人言笑晏晏，乐此不疲。

狄仁杰依旧倚在门边，注视着婉青，只是这一次，脸上多了些笑容，但终有一点愁绪隐藏在眼神里。我轻轻过去，拍拍他肩膀，问：“你、害、怕？”

“一点点。”他答，“陛下那里……不过，我会想办法的。”我向他点点头，其实我也怕，毕竟现在的我还无法确定是什么身份，只是幸福太多，已经没有心思去想未知了。我朝梦瑶走去，准备带她出去，婉青回来还没跟狄仁杰说过话，我们不能一直打扰。刚走到她们身边，身后的狄仁杰先开口，“你们聊完了没有？聊完了说点正事。”

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说正事？这可不像狄仁杰。我们好奇看他，他说：“婉青，你帮元芳看看他的嗓子，还能治不能治。”我有些愣住，原是为了我。

婉青疑问：“元芳嗓子怎么了？”

“哑了。你看看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要多久才能治好。”

婉青更加不可思议，向我求证，我只能点点头。每次和婉青交流都只是一瞬间，我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她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坐下，她便开始查看，手指抵在我喉咙上，一用力就疼痛，头昏脑胀。她一面观察一面叫我张嘴，我轻轻张开，她便用手按着我下颚，认认真真观看，第一次和她相处这么近，还真不习惯。

看了好一会，她说：“应该是喉咙的问题，从外面我摸到有轻微的硬物，从里面看是黑红的血块，淤血不清是一个原因，其他的……元芳，你先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告诉我。”

我刚回首，就见梦瑶把笔墨端了来，轻放在我面前，朝我微笑，我心感激，回以微笑。提笔书写。

“一年以前？”婉青诧异，停顿下来。狄仁杰接过：“在地宫受伤之后？”婉青一直沉默，我又把伤好时的症状和阿灵镇百姓的言谈写下来。狄仁杰拾起递给婉青，她看了好一会，慢慢说：“昏迷，发高烧，吐出来的含灰尘的血，肿痛……”

她越说声音越小，我也垂下眼，昏迷时候发生的事我不太记得，都是后来从他们口里听说的。我唯一的意识便是地宫里那块巨大的石头，我从昏睡中醒来，感觉到的只有剧烈的摇晃和乱石砸落的声音。旁边好像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在动，我伸手探梦瑶，她已不在我旁边。而那块巨石正好落下，不及躲，我眼睁睁的看着它落到我手上，我甚至都不记得我有没有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后来，我好像有醒过，又好像是在做梦，眼前总有些模糊的人影，有一个人坐在床边，好像很着急的样子，那张脸好像是爹，潜意识里只有爹才会这么紧张我，还有姐姐，我叫他，他好像听到了附到我耳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我想用力抓住他，可是好像被人绑住了，不能动。然后我看到他的脸远去了，我有些绝望，我想哭，我不想再睁开眼睛。

最后，我醒了，眼前全是陌生的面孔，没有熟人，没有姐姐，也没有爹。他们都急切的看着我，惊喜不已，每个人都在惊叫“他醒了他醒了”。他们高兴救回了一个生命，还了我一个美丽的世界，只有我知道，这个世界，再不属于我。

梦瑶的手轻轻搭在我肩上，无言的安慰。我握住她的手，所有的痛苦都不及现在的美好。

婉青颤着声音说：“对不起，元芳，梦瑶。当时情况紧急，我只想到了怀英，等我把怀英送出去再回来时，地宫已经坍塌了。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了，什么都想不到，我……”

“好了婉青。”狄仁杰紧紧揽住她，柔声劝慰，“错不在你。”

一旁的二宝也跟着道歉：“元芳少爷，我也有错，我只知道逃命，不知道你和小姐还有气息呢。我真是该死。”

我有口难言，他们这都是在干嘛呢？梦瑶和我相视一眼，走到前面，说：“你们在说些什么呢？现在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吗？那种情况下谁都没有错，婉青姐姐，你现在的任务呢就是好好的把元芳的嗓子治好，我医术实在太差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必须治好啊。二宝，你呢，以后就多多孝敬我们就是了，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二宝粲然一笑：“小姐放心，这一次我绝对会保护好你们的。”

我不禁笑笑，只有她想得出来。梦瑶说完又回到我身后，双手依旧搭在我肩上。婉青解释：“从元芳你提供的信息看，你的嗓子大概有三个原因，第一就是体内的淤血还未排除干净，卡在了喉咙里，久而久之便依附在血管上，阻挡发声器官的运动，第二就是在淤血没有清除的情况下吸入大量的浓烟和灰尘，阻碍呼吸，第三就是你发高烧导致喉咙肿胀封死了发声通道。随便一个原因都可以让人嗓子干哑，治疗得好也许伤好后就能说话，可是你这根本没有人治过，所以一再拖延，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

“那现在怎么治呢？”狄仁杰问。

“首先得清除淤血，第二消炎，让肿胀的喉咙恢复正常，然后……”她有些迟疑，狄仁杰问：“怎么了？”她眼里闪过一丝愧疚，“说实话，我不敢保证他能不能开口。”

“为什么？”

“因为人的嗓子也是有规律的，就像婴儿，你不教他说话，他就一辈子都不会说话，而且人所有器官的运动都有惰性，久了不说话便会停止发声，就算我们把这些外因都治好了，我也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可以说话。”

也就是说机率很小，如果我的发声器官停止发声了，那我就一辈子都不能说话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希望，现在又破灭了。我有点难过，难道真是命中注定的吗？

梦瑶搭在我肩上的手突然微微用力，然后放开。“没关系，婉青姐姐。我们把这些外因都治好，其他的交给我。”说着看向我，我站起，她继续说，“你不是婴儿，不用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你也会自己组织语言，那我就天天陪你说话，跟你聊天，直到你能发出声音为止。”

我铭感五内，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出此刻内心的悸动，梦瑶，我该用什么回报你？

她温婉笑笑，眉梢眼角，情深似海。我只能紧紧握住，这双拥有太多温情的手；我只能牢牢守住，那棵怀抱太多关怀的心。从不觉上天之好，此刻却无限感念天公眷顾，将你赐给我。

狄仁杰也轻轻揽住婉青，二宝阴阴笑着，悄悄离开了。我向狄仁杰使个眼色，牵着梦瑶离开。她惊讶问：“去哪？”我只牵着她出去，这里是狄仁杰房间，我们当然是回自己房间了。

“我还要和婉青姐姐说话呢？”梦瑶小声要求，我并未理会她，带她出了门。走了丈多远，她还在说：“元芳，你让我跟婉青姐姐说会话行不行啊？我还有好多问题没问呢？”

我放开她，指着狄仁杰的房间，朝她笑笑，她转头看了一会，笑起来，“嘿嘿，我都忘了。”随即挽住我，“我们走吧。”

四合院子本就不大，几十步就到了梦瑶房间，她突然停下，看着我好奇的问：“元芳，你说小虎和婉青姐姐会说些什么呢？”

我有些懵懂，不知道。他们什么都能说啊，以狄仁杰的口才，可能会从盘古开天辟地说到陛下登基，煽情一点可能会从诗经说到唐诗。多着呢。梦瑶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

会做些什么？聊天，吃茶，赏月……都可以，我怎么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呢。我还是摇摇头，梦瑶似是有些生气了，放开我的手，嗔怪：“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得幽默。”

这和幽默又有什么关系？我确实摸不着头脑，我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也错了？他们做什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梦瑶依旧冷着一张脸，我转到她面前，尽管不知错在何处还是笑赔不是。她小脸一皱，恨铁不成钢的气势说：“算了，也没指望你有点幽默细胞。”我诧异的看向她，她说：“你看啊，他们两个人久别重逢，现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说会做些什么呢？”

看到她得意洋洋的表情，我顿时明白，忍俊不禁。不由得敲敲她小脑袋，整天在想些什么？她嘿嘿笑着，天真无邪。我竟看得出神，就是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子，给了我最温暖的爱意。让我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国度里，看到一束璀璨的亮光。

“元芳，我爱你。”

她细语轻声。

我受宠若惊。

惊喜未定，她的唇便吻了上来。

柔软如酥，热情如火。

我瞬间愣住，如遭魅惑，如被窒息。像是陷进了一个温柔的陷井，又像是游走在软绵绵的云端。不知所措。不想自拔。

梦瑶轻盈的身影早已轻轻远去，余下我独自回味。

——柔情胜水，唇齿留香。

从来不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幕，还有些不太相信，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她留下香吻的唇，心神起伏，飘飘然然。只觉天地之间，不会再有任何事情，带给我如此温柔的震撼。那间有她的屋子，在这一刻也仿佛变成了世上最美的寄托。

梦瑶，此生，独你一心人，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