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秘密

关于额叶的问题，我和陈峰专门询问了郭跃明医生。郭跃明向我们解释道：“人的大脑分为两个半球，而每个半球被分为四个叶，其中，最大的那个，便是额叶。额叶切除手术在20世纪初，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用作对精神病患者的治疗。因为人的额叶一旦被切除，几乎失去全部的反应能力，失去大部分的性格，也就是说，这个人的人格相当于彻底消亡了。在外界看来，那些经历了手术的精神病患者都变得老实了，其实并不是那样，手术其实说白了是把患者变傻了，变成了一具毫无意识存在的行尸走肉。”我问：“这种手术，如今还在用于精神治疗吗？”郭跃明道：“早就禁止了，那是一种非人道的疗法，会对患者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我道：“也就是说，没有了额叶的人，除了呼吸，什么都干不了，对不对？”郭跃明道：“基本上形同植物人。”我问：“有没有可能，一个人失去了额叶，依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样？”郭跃明道：“不可能。”陈峰道：“可你一定不敢相信，昨天在审讯室里发生的事情。犯罪嫌疑人没有额叶，他却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具备正常人的行为能力。”郭跃明刚要说些什么，便被一名突然闯入的护士打断了，那名护士道：“郭主任，302号病房那位患者又开始胡言乱语了！”郭跃明对那名看上去有些惊慌失措的护士问道：“他又说了些什么？”那名护士道：“他说，他说有另一个他要来杀掉他！”郭跃明站起身来：“带我去看看。”随后，我们跟着他一起朝302号病房走去。302号病房是一间单人重症看护病房，病房内布满了厚厚的海绵。郭跃明打开病房的门，只见病房内，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蜷缩在病房的一角，他的身体深陷在海绵内，宛如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正在瑟瑟发抖。郭跃明走进了病房，他朝着那个男人走了过去。只见郭跃明走到那个男人跟前，蹲了下来，问道：“怎么了？”那个男人看了郭跃明一眼，我能够看到，他的双眼当中布满了交错的血丝，他看上去十分抓狂，恐惧的气息仿佛来自五脏六腑的每一颗细胞，那每一颗脆弱的细胞此时好像都在剧烈地颤抖着。郭跃明又问了一次：“到底怎么了？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男人的声音十分惊恐：“有人，有人要来杀掉我！”郭跃明问：“是谁要杀掉你？”男人道：“另一个我！”郭跃明道：“你在这里很安全，无论谁要杀掉你，他都不可能进来，这里非常安全，非常非常安全！明白吗？”男人道：“另一个我，另一个我要来杀掉我！”郭跃明问：“另一个你？什么意思？”男人道：“就是另一个我！但那个人不是我！”郭跃明道：“那么，另一个你为什么要来杀掉你？”男人道：“医生，你听说过忒修斯之船吗？”郭跃明摇了摇头。男人道：“有一艘名叫忒修斯的船，在大海上航行了数百年，却还跟新的一样。”郭跃明问：“为什么会这样？”男人答：“因为这艘船一直在修复，哪怕是坏掉了一块木板、一根螺丝钉都会立马更换成新的。几百年下来，船上大大小小的零部件基本上更换了一个遍。那么问题来了，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郭跃明道：“是的。”男人道：“可是，船上的零件全都换了个遍，以前的零件全都已经不在了，这艘船怎么还会是原来的那艘呢？”郭跃明想了想说：“那就不是。”男人道：“可如果不是，这艘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的呢？是从更换第一块木板、第一根螺丝钉的时候，还是彻底更换掉整艘船的零件的时候呢？”很显然，郭跃明愣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男人又道：“五岁时候的你，和五十岁时候的你，还是同一个你吗？”郭跃明想都没想便说：“当然是的。”男人道：“可五岁时候的你，和五十岁时候的你，从外貌上来看，完全是不同的人。”郭跃明道：“可我的人格是同一个。”男人道：“人格的组成是什么？是思维逻辑、意识形态、行为方式？不扯远了，五岁的你的想法和五十岁的你的想法，能一致吗？”郭跃明摇了摇头。男人道：“肉体和内在的人格全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你怎么敢说五岁的你和五十岁的你是同一个你呢？”看到郭跃明的窘境，我忍不住开口道：“因为连续性，五岁的我和五十岁的我的确在身体和思维上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五岁的我，一步一步成长到五十岁，这中间的过程是连续的，是没有发生断裂的，所以，五十岁的我和五岁的我是同一个我。”男人看向我，问我道：“我是谁？”我算是被他给问住了，老实说，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给出标准答案。男人又问：“你昨天晚上吃的什么？”我道：“面包。”男人道：“你现在还能吃到吗？”我道：“我可以再去买一根。”男人道：“我是说，你还能吃到昨天晚上那根面包吗？就是你昨晚吃的那根！你懂我的意思吗？”我道：“吃不到了。”男人问：“为什么？”我道：“因为那根面包已经被我吃掉了，昨天晚上也已经过去了，不可能再存在一根相同的面包，我也不可能回到昨天晚上重复相同的事情。”男人道：“没错啊，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根面包已经不存在了，昨天晚上的你，也已经不存在了。为什么往事都只存在于回忆当中？因为过去已经不存在了啊！”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男人道：“这还不明显吗？上一秒的你已经不存在了，刚才正在说话的那个我，也已经不存在了，每一刻都有一个我消失掉，而每一个新的时刻，都有一个新的我诞生，但每一个新的我都只存在于诞生的那一瞬，然后就消失掉，被另外一个新的我取代。那么这个新的我，已经不是之前的我了，我又是谁呢？”我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每分每秒都在死去，同时也在新生？”男人微微一笑：“所以，上一秒的你和这一秒的你，是同一个你吗？”我愣住了。男人接着道：“还有，你弄错了，我们并不是每分每秒都在新生，根本就没有新生。上一秒的你和下一秒的你不是同一个你，也就是说，下一秒的你杀死了上一秒的你。这是一个不断被杀死，不断被取代的过程。”我道：“也就是说，我们在进行这段对话的时候，已经有无数个你被杀死了？”男人摇了摇头道：“我一直都是那个我。”我道：“可是你说……”男人道：“时间都是相对的，我让时间对我的作用停止了，所以，并不会有下一个我出现，来杀掉我并取代我。但是，这种状态我维持不了多久了，我能够感受到，时间很快便会恢复对我的作用。另外一个我，很快就要来了，他会杀掉我！但我，已经找到了方法，在他来之前，提前杀掉他！”我问：“什么办法？”只见男人冲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阴笑了起来，突然，他的双唇紧绷，紧接着，大量的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郭跃明大喊道：“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郭跃明和几名护工连忙将这个男人抬进了手术室，进行抢救。手术由院里的一名外科医生负责。很快，那名外科医生走了出来，对郭跃明和在场的我们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状况，麻醉药对这位患者不起作用。”最后，手术宣告失败了，那个男人死在了手术台上。男人并不是因为咬舌而死，事实上，咬断舌头并不能导致人的死亡。据说他在手术台上，突然发狂，夺过了医生手里的手术刀，割断了自己的颈部大动脉……可是最终，也没人能够弄清，为什么麻醉药会对他无效。突然，我想到了什么，便问郭跃明道：“麻醉药生效是需要时间的对吗？”郭跃明道：“是的。”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位患者曾经说过……”郭跃明问：“说过什么？”我压低嗓门儿道：“时间在他的身上，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