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穷奇道劫杀真的成功了…………
魏无羡,死了。
他怎么都想不到,等到他死的那一天,那一刻,居然是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并非黑衣。
回到半个时辰前,在悲剧开始之前。
沙尘四散,浓烟四起,一身黑衣的魏无羡面容冷酷,隐隐透着肃杀之意。
疼痛,让他的面容和嘴角微微颤抖。
也使得让魏无羡的神智不至于那么快被疯狂吞没,他将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了眼前来势汹汹的金家修士,全然没注意到开始疯狂大笑的金子勋。
魏无羡的眼底全是压抑。
曾经的青涩少年,在磨难中褪去所有的青涩和单纯,隐忍深沉的眸中里分眀是仇恨的怒火,那是金子勋最不想从魏无羡身上看到的,那是足以撼动天地的意志。
可是那丝怒火中似乎又掺杂了别的情绪。
像漫漫黄沙中一眼清澈泉眼。
像茫茫大海中一叶窄小扁舟。
像绝境中微弱的希望,却又只能唤起人心底更深的绝望。
那丝情绪一直被魏无羡隐藏得极好,让金子勋看不明猜不透。
一瞬间,廝杀呐喊声响彻高空,仿佛要将这朗朗苍穹生生划开界限!
魏无羡感受了下自己的怨气已经耗尽,来时又没有带任何武器,没办法只好提上地上金家修士的刀,奋力御敌。
他狠狠咬下牙,几乎要将牙齿咬碎,试图从包围中突破出去!
但是可惜终究是敌众我寡。
几番廝杀后,腥红洇晕在他的一身白衣上,挣狞刺眼。
黑云压城,天地寒凉,魏无羡此时此刻的模样看起来极其可怖,他像只狗一样被金子勋踩在脚底,扭着身子匍匐在地。
听着周围人的大笑声,他只觉得恶心。
费劲地抬起头来,往东面望去,似乎想知道金子轩会不会突然冒出来,可是他却什么也望不到。
天地苍茫,他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昭告着他与金家的仇恨又深上一分。
魏无羡此时头发披散,上半身都是触目惊心的剑痕鞭痕,金子勋一边看着魏无羡,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铁鞭,那铁鞭带了倒刺,每抽一下都能将人的皮肤划得血花四溅。
“疼吗?”金子勋阴森的笑笑,伸手按上魏无羡身上伤口,残忍地撕扯开。
“晤……”,魏无羡不可抑止地开始浑身颤栗,喉咙中发出痛苦压抑的呻昤。
金子勋没有过多的犹豫,也不必有任何停顿,将手刺进伤口,一点一点残忍地将原本没有多深的伤口慢慢撕裂成两半。
腥红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草地,阳光之下,闪闪泛着光。
少年几乎要把嗓子喊裂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他满眼苍凉,不停地呐喊着,渴望着会有谁能听到他声音,一遍又一遍。
无人回应,直到最后嘶吼的呐喊变成沙哑的哭泣,悲壮变成无助,终不见过往。
路尘土飞扬,不知掩了谁发红的眼角,叹一句敢不敢再留一瞬。
突然,那些金家修士的神情变得严肃紧张,慌张失措,像是害怕被发现什么。
魏无羡突然被从地上拖起,因动作粗鲁,又是一阵嘶吼痛苦的哭喊。
由于魏无羡来时只穿了件单薄白衣,又被金子勋这么折磨,此时更是两眼发花,脚步蹒跚,每走十几步就不得不稍稍停下微喘一口气。
因为疲惫,他的肩膀仿佛压着千斤重,压得他略略弓背,藏在怀中的木盒扎着他阵阵疼痛的伤口。
神情恍惚之间,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抹放纵的金,激扬狂放,豪气干云,穿在那个俊朗如神祗般的少年身上丝毫没有显得不妥。
相反的,摒弃了所有的女气,那厉烈风华灼得人睁不开眼,仿佛看他一眼都会被生生烧伤。
一张英气逼人的俊脸犹如刀削般,棱角分明。
剑眉高挑,斜飞入鬓,黝黑双瞳闪烁着琉璃般的深邃光泽,锋芒毕露!
他矫健身姿犹如猎豹,极端匀称,全身上下找不出任何一点儿瑕疵,漂亮得令人难以想象!
整个人却透着一股成熟男人才有的性感魅力和气魄。
是金子轩!他来了?!
不,他怎么来了?来了断我?
“金子勋!!!”
“表哥?!!”
“你在干什么?!!”
“我...我...我只是...”
魏无羡在金子轩赶到的那一刻就被失手的那群修士狠狠的丢到了地上。
他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他耳边全是挥之不去的嘶嘶闻鸣声。
他双手仿佛都被匕首钉在了地上,身上裸露的地方全是宛如腐烂的黑紫色淤青。
因为殴打,他的五脏六腑几乎全部移位,吐出的污血染上他的下巴和胸襟,除了一双眼睛能勉强看清四周。
他整个人已经疼得麻木,只觉得四肢百骸没有一处受自己控制。
今早的他,白衣如雪,长衫飞舞,玉面朱唇,丰神俊朗,一身灵气,绝世无双。
琉璃般的黑瞳充满了自信,身上隐隐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王者之风,翩若惊鸿,整个人犀利得犹如出了鞘的宝剑,锋芒四射!
平日里的他,艳红似彤的发带绾着丝丝缕缕的柔顺墨发,颊旁两缕细发松松落在耳畔,为他美好的眉眼染上了许多风流和不羁,却不带一丝轻佻之意。
黑衣红襟,三指宽的腰带束身,脚蹬着皂靴,青丝束起,气势非凡,眉宇之间,是无边风与月。
墨眸光采湛湛,
身躯越发轻盈。
四肢如灌清风,
身形飘逸若仙。
而此时却长发散乱披在肩头,发带早就消失不见了。
还留有着平日里的潇洒倜傥之致,但是细腻的面容还是过于苍白,让人不禁生出怜惜之情。
嘴角漾着一丝冷清疏离的冷笑,鲜血如红线,淹没在被染成血衣的白衣上。
有风啸声而过,鸣鸣之声淒凄凉哀伤又无力。
被金子勋拦在身后,金子轩看不见他,能看见的只有一个躺在满地血泼的“人”。
如果那“人”还能被称为“人”的话。
金子轩真是恨毒了这个表弟,不但平时嚣张跋扈张扬无度,自己要常常去给他撑腰擦屁股,还有在今天这样的大喜日子因为他的“不懂事”而生气。
但可惜,如今降临在魏无羡的一切可不仅仅是“不懂事”三个字可以概括的。
这是不折不扣的谋杀!
金子轩走近了那“人”,就听见金子勋撕心裂肺的吼叫,“表哥!!!”他知道,这事儿要是被发现了,江家决定不会放过他。
可惜无论他怎么劝说沟通,金子轩都不理。
脚步一滞,在魏无羡跟前停下,等到他扒开那“人”头发一看,“魏...魏无羡?!?!”
金子轩看着魏无羡的眼眸,心里难受又苦涩,那双原本温润带笑的双眸如今变得死寂,像燃尽的火堆变得冷而落寞。
凛风呼啸,穿堂而过,桀桀的声音,像极了女鬼在耳边诅咒惨笑。
十几岁的魏无羡,有着他自己的执着,热血,信仰。
那是即使明知结局有可能会是被温狗踩踏身躯,折磨至死,也不甘心就这么让强敌侵入家土的执着。
而他如今已经二十一岁了。
金子轩知道,现在再放任不管继续让金子勋不顾一切的折辱他的话,一定比杀了他还难受。
“子勋!你怎么敢?!!”
“表,表哥,我...”
“够了!!回去有你好受的!”
什么?他不明白,不明白以前他表哥不是最偏向他的吗?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表哥如今居然会为了一个魏无羡而凶他。
自己伤了魏无羡又如何?
那是他无能!
是他活该!
再说了,魏无羡...他不是也没死吗...
金子勋越想越不甘,越想越气愤。
他趁着金子轩背上魏无羡而背对着他时,身形一错,佩剑一飞冲天,在金子轩背后画出成百上千道有形剑气,排列成光阵,落雨冰雹般刺下。
他居然因为恼羞成怒而想要杀人灭口!!!
可惜,虽然金子轩的修为比他的修为高,但毕竟对他毫无防备之心,毫无提防之意,没能在第一时间保护好魏无羡。
“子...”金子轩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断了弦的琴,余音颤得人心慌。
魏无羡被狠狠划开了背部,温热的鲜血顿时溅了金子轩一脸一身, 血腥气极重,漫步在空气中。
虽然没伤到金子轩,但至少重伤到了魏无羡。
蓦然之间,当初干辛万苦,一心一意想要救莲花坞,却只能被老天一次次拖进深渊的无力和恐惧感占据了魏无羡全身。
魏无羡浑身颤栗起来,耳边响起一声声“大师兄”,那些声音糅杂在一起,好似鬼哭狼嚎,凄哀悲凉。
金子轩暴怒,将金子勋瞬间降伏,打晕在原地。
金子轩刚想做什么,就突然想到————不!不可!此时魏无羡那混蛋的事儿比他的问题要更严重多了,该死!只能先不管他了。
魏无羡本就已经坚持不住了,又被这么一折腾,情况更严重了,吐出了一口热血。
“魏无羡!”金子轩慌了,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一片污血,背起魏无羡就往远方金麟台的方向奔去。
看着那金碧辉煌的金麟台,金子轩第一次觉得这台阶实在是太漫长了。
如果有任何一个人在此,就会意外的发现曾经高傲冷漠的金大公子,此时此刻却变得狼狈非常。
与当初被踢下金麟台台阶的金光瑶何其相似。
魏无羡抬眼,浑身因失血而发抖,耳边的声音仿佛能将他压垮,朔风凛凛。
像三千怒鬼的低吼,那些哀怨的声音按着他的头,质问着他当初为何不顾江家安危,不顾江澄阻拦,救下了绵绵,救下了蓝忘机。
魏无羡低声喃喃,声音哽咽无力,“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可惜的是,金子轩没听见,也没发现。
好不容易跑到金麟台,这可把还在苦苦等待的众人给惊了一惊。
“啊!!!!!”
刚刚还在等他的阿羡的江厌离去哄孩子去了,这才回来就险些晕过去。
“那是....魏无羡!!!”江澄惊醒,回过神来喊道。
金子轩慢慢的将背后的“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地面上。
掉出一个木盒,打开一看,是个精致的铃铛。
“金子轩你怎么回事!接个人怎么变成这样儿了?!!”江澄吼到。
“阿....阿羡?阿羡!”江厌离扑上去抱住了魏无羡。
即使魏无羡已无多时,但还留有意识,看着他们的面孔,心中了无遗憾。
突然嘶吼道—————
“金子轩!我告诉你!
你要是敢学那金光善滥情,游戏花丛,敢对不起我师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吗?
听到了吗!!!”
最后整个金麟台都在回荡着,“你听到了吗?!!”
说完,魏无羡果然已经动不了了,没办法只好又摊回江厌离怀中。
“魏无羡。魏无羡!你别说了。”
江澄跪在他身旁,声音像是被活活从喉咙挖出来的,甚至于整张脸上的眼泪鼻涕都是一塌糊涂。
“江澄...我...对不起...”
魏无羡突然说道。
对不起,昔日种种,皆因为我。
对不起,我曾向你许诺,一生云梦双杰,殊不知,承诺多了也是一种负罪。
对不起,你不是说过,我有英雄病吗,我看呐……我这病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他颤颤巍巍地说:“啊......如果可以...如果一切还能重来,我好想...好想...管江叔叔,虞夫人,叫一声爹娘啊……”
魏无羡刚才的出声像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飄地落在众人的心上。
像绵绵细雨中燃尽的火堆,只剩一些不可复燃的余灰。
比起刚刚的嘶吼嚎叫,现在的他更加令人震撼,痛心疾首。
他的眼眸像即将燃到尽的烛火,苟延残喘地晃着微弱的光
他的身躯仿佛被拉扯成两半,一半看着残破凄凉的莲花坞,一半看着那日血洗不夜天而肆意大笑的自己。
两半躯体都在隐隐溃烂,那是令魏无羡痛不欲生的回忆。
逐渐的,众人听见魏无羡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微弱,金子轩一瞬不瞬地看着魏无羡,双手紧攥成拳,整个人隐隐在发抖。
内室一瞬间沉默寂静,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许久之后,没人注意,少了一人的。
年方弱冠的魏无羡,当初也曾叱咤风云。
一夫当关,孤身一人抵御绞杀温氏敌军。
于疆土之外,曾无力回天,被推落悬崖。
乱蓬蒿,也曾早生白发,只知一腔热血。
血誓护,兄弟情,不见万世千秋终不休。
渺渺茫茫,迷离徜仿。
魏无羡的话,金子轩认真的听完了,却许久没有言语,直到他死。
魏无羡满身满口是血的惨烈模样刮进他眼底,又似刀刃割进他心底,他攥紧着木盒,良久终于微微张口,一出声,嗓音竟又涩又哑,“我知道了。”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了众人听见,他说完,蹲下去,像是怕惊到他似的,不敢碰魏无羡的尸体。
江厌离终是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那双眸子被烟火闪烁的光映出满满一眶水光,倾瀑而下。
她抱着魏无羡已凉透了的身躯,蜷缩起身子,几乎哽咽得要背过气去。
她想看见眼前的人挥剑天下。
她想看到眼前的人娶妻成家。
她想看到无论多么高的山都压不垮他的肩。
她想看到无论多么深的水都淹不没他的眼。
她是多么想看到这一切啊!
也许是轮回的更替,更加无法避免。
但是身在其中,就会将其二字刻在骨子里,融在血液中,烙在胸膛上。
后人晞嘘,可在当时,这就是属于他的铁骨啊。
世事无常啊!
前后不过隔了半个时辰,不过半个时辰啊!!!
如果金子轩能早点来,也许魏无羡就不会被金子勋于穷奇道被劫杀。
但可惜的是,这世间没有如果, 有的只是史书中的一句幽幽感叹和不知谁的懊悔恸哭。
魏无羡死后,被火化了。
滚滚黑烟冒出,声声哭喊湮没。
在熊熊大火中,火光冲天,燃着的是江家将士的躯,燃的是云梦少年的骨,无悔与忠心。
你能听见,阵阵哀嚎,仿佛要埋葬国家兴亡、英雄白骨,飘向了远方,渐行渐远,终成不见。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江厌离几次张口,几次伸手,可是没说出的话全都湮没在无言中,伸出的手又慢慢攥成拳收回。
江厌离又抬起头,看着这对她来说熟悉又陌生的金麟台的景色,苍穹天地之间全是回不去的曾经。
忧愁不能寐,
揽衣起徘徊。
一盏孤灯独掌,金子轩坐在桌前看着手里的朱红发带发着呆,此时此刻满脑子全是魏无羡死前时的话,—————
“金子轩!我告诉你!
你要是敢学那金光善滥情,游戏花丛,敢对不起我师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吗?
听到了吗!!!”
白幡随风孤号,铜钱黄色漫天飞扬,鸣鸣咽咽哭声阵阵,江厌离与江澄共同站在螭首龟趺墓碑前,忽觉得风谲云诡,天地寒凉。
乌鸦在凄凄哀哀地嚎叫。
四下落针可闻,静得令人心慌。
有人悔恨如今心寒哭诉,
有人窥见自己的寸寸赤心。
蹉跎三千浮世,多得是言行不一,也多的是言不由衷。
像极了一出悲欢离合的戏剧,最后宾客散场余下一片落寞,台上角儿却不依不饶地摆着身段唱着自己的故事,挥舞着衣袖咿咿呀呀地唱——————
“惊觉相思却不露,
原因只为已入骨。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啊。
唱得那般,
余音绕梁,
不绝于耳,
可惜却,
无人听,
无人识。
无人知,
无人赏。”
他不会夸大其词,
也不会卑躬屈膝。
可怜他一生善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