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和十二躺在这片安静的原野，任由风吹乱沾上露水的头发。这里刚下过一场小雨，夹杂着丝丝黏腻气息的空气钻进我的毛孔。感受到脸部的皮肤拥有一瞬间的湿润，我知道可能是我哭了。

我为什么会哭呢？十二告诉我，人只有难过才会哭的。在此之前我没有尝过流泪的感觉，十二觉得我是个固执狂。

我想告诉十二我不是，但我不能说。

现在是夜里接近凌晨的时候。我是怎么遇到十二的呢，就是简简单单地被他从一个陌生的荒凉的地方捡到然后救走。十二没有家人，但他说我就是他的家人。十二很好，他不会问我的身世。他愿意牵着我的手，陪我去很多很多地方。我们去看了彩虹，大海，还有山川和瀑布。

十二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十一。

某天我问十二，这个世界最美的是什么。他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说是夜空，他觉得夜晚的天空接近庞大的宇宙。当然了，他很喜欢宇宙。每次他提起来眼睛就亮起光来很好看，会滔滔不绝说上好久。可我不同，我讨厌那里，我痛恨黑暗与未知，他所描绘的瑰丽壮观之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但只能带给我头痛欲裂之感。

就算这样我也愿意安静听他讲，因为这样他会开心，他开心我也就开心，我喜欢他。我喜欢十二，十一喜欢十二，十二不知道。

那天我犹犹豫豫地告诉十二，我患上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其实从我在那个荒凉的地方被十二找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有这回事，但我是不愿意说，十二喜欢大惊小怪。在我看来生了病不过如此，十二却不一样，他感冒了就要抱怨好久。

十二什么都没有说，在睡觉的时候我看见他跑出去偷偷哭了，或许他也有点儿喜欢我吧。可是喜欢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个词也是十二告诉我的，我确定我喜欢他，但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我，真是好矛盾。可是他哭了，是为了我哭的，这能够说明他喜欢我吗？我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十二摇醒的。我把偷偷看见他哭的事情瞒下来，又悄悄盯着他发红的眼眶，然后呆滞地神游。像是感受到我的异常，十二安慰我说没事，还说肯定我能活很久。他真不会说话。可看见他一说话就要红起来的眼眶我就心软了，我当然是可怜他太笨了，这也要哭。

十二说，他要带我去看星星。先前我是不答应的，因为最佳观赏地在山的那头，要走好远。看见十二坚持要去的深情我还是动摇了，大不了走多几步吧。

十二把我苍白的手紧紧握住。较大的山风面前我就像一张单薄的纸，十二的手很暖，并且将我的手攥得很稳。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毕竟命也就这样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累了。其实我没感觉到有什么，只是这副躯体感觉马上就要散架了。头也越来越晕乎，只能听见一点点十二呼唤我的声音。十二背起我，我虚弱地伏在他坚实的背上，然后问他，我是不是就要挂了。

十二很生气地回答我当然不是，然后威胁我说再问这样的问题就要把我丢在这里。

我很满足地笑笑，看来他是真的喜欢我吧。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绕到了山脚下。这里没有遮眼的云雾和强劲的风，只有一片平原和身边大口穿着粗气却骗我说一点都不累的十二。

十二找来一捆干柴，零零星星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如果说要是好好洗把脸，十二真的是个很帅的小伙呢。我忍不住伸出手来，给十二擦了擦脸上的灰。他却很嫌弃地来了一句:还越擦越脏。

这里没有树，没有果子，没有野兽，也就没有东西吃。十二问我饿不饿，我摇摇头，不想他再去外面找东西吃了，现在的我一刻也离不开他，因为我知道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夜深了，十二拉着我的手，和我肩并肩躺在了草地上。

“十一你看，那颗星星好像你。”他指了指远处一颗最大的星星。“我才没有这么亮。那你呢？你就在我旁边吧。”我比划了一下。十二说:“你快看那颗星星！我喜欢它。”我朝着他指着的方向望去，那颗星星孤单地放着深邃的光芒，我有些看呆了。十二轻声笑起来:“十一，是不是很好看？”

躺下来看的天空是接近圆形的，四面八方都被高大的山围住了。漆黑如墨的天空挂着一颗又一颗的明亮的星星，十二的瞳孔里也全是闪烁的光。我以为像这样遥望触不可及的夜空是孤独寂寞的，但此时此刻我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十二绝对不会骗我，他爱的夜空真的很美。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默默望着天空，身边躺着傻傻的，不知道我心意的十二，愿意一直对我好，一直保护我的十二。

“十二，”我突然开口，“谢谢你。”

他愣住了，很疑惑地看着我。

我心跳加快了，我的头也更疼了。这具身体要撑不住了，我必须要快点说了。但我也知道不能急，我有些紧张了。

“十二，自从你捡到我，就一直对我很好。看海的时候会拉着我不让我掉下去，上山的时候也会背着我从来不让我受伤，苦活累活都是你干，明明很辛苦却骗我说很简单。”

“不是的，不难...”十二的解释被我打断了。

“十二，其实我骗了你。我根本不喜欢宇宙，但是我永远都愿意听你听你说关于它的事情。谢谢你对我这么好。还有，谢谢你今天带我来看这个，我很喜欢。”

十二有些呆了。半晌，他挠挠头，红着脸看了我一眼:“十一，你说这些干嘛啊？”

我没有再答话了。我又重新将目光移到了悠远的夜空，我不敢再看十二了。看着看着，我的眼睛酸了，我第一次尝到了落泪的感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了，可能是因为这里太美了，也可能是因为十二这个笨蛋还不懂我的心意。

漫长的夜要结束了，我的生命也要结束了。

我强撑着挤出微弱的声音来，身边的十二已经睡着了。

“十二，我喜欢你。”

“我也是。”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原来他一直在装睡。他抱起我轻飘飘的身体，再怎样抱紧却已无济于事了。

十二又哭了，哭得很伤心，我从来没看见他这样过。在我断断续续的意识中，我一直听到他说舍不得我。

没关系的，十二。只要知道你的心里有我就够了，因为我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不懂喜欢，不懂爱，不懂什么叫做美，也不懂什么是流泪的感觉，因为我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我是宇宙银河系里一颗化作人型的星星。我的叛逃是因为受够了宇宙的冰冷与孤独，所以才要去人间闯荡。

是时候回去了。

我并不后悔我的冲动与叛逆。因为我遇见了这么好的十二，他教会我什么是喜欢。我会变成粒子，然后再次化作一颗星星。十二还会记得我吗？我是那颗远离群星，孤单躲在一角的第十一颗星星，我叫十一。

在生命的尽头我变成了一缕光。照亮了天空黑暗的一角，照在了十二泪痕未干的脸上。

别忘记我，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