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鲛女渐渐在阳光下散成泡沫，看着东方既白，锦觅心道：
锦觅这太阳又缺了一块，地上一日，天上不过瞬息，想来是浸日池被毁了。
锦觅万古妖族打上了天界，天上一天，地上十年，等辰郎转世长到二十来岁的时候，只怕天宫都已经易主了，虚素光所求的，以数十万生灵性命换取辰郎一线生机云云，都不过是一场徒劳罢了，娘亲定然不会让他活着的。
锦觅辰郎他，定然是有死无生。
她这样一想，忽然心中生出无限不舍。
锦觅我能帮娘亲的，也不过是杀一个辰郎，然而我想得到却做不到。
锦觅若劝说娘亲放过辰郎，其实也万分的不切实际，辰郎不是夜神，但有活命的一天在，就肯定不会放弃复辟之举。
锦觅从我得了夜神灵力下凡到现在，磨磨蹭蹭的，竟一事无成，这其中固然有我成了诛仙剑灵而没有人身的缘故，也——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虚素光一声讶异的呼唤，道：
虚素光“那小鸟儿！她怎么来了！”
锦觅什么鸟儿？
她望了望天空，只看见如火球一般砸下来的红色鸟儿。
锦觅这是，凤凰！
锦觅先前在天宫所见的香火凤凰，他怎么来这儿了，那赤色大蛇竟未跟着他？
‘嘭’的一声巨响，烟尘弥漫，虚素光扇了扇风，打了个喷嚏，原本苍白的脸色倒也因此红润了几许。
凤凰欢乐地绕了他两圈，变作一个秀若芝兰、笑容明媚的女子，凤凰女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
荼姚“小火子，他去哪里啦？怎么只有你一个在这里？”
凤凰女唇启唇合，兔牙微微。
锦觅怔了怔，想着：
锦觅原来凤凰是个女子。
想到凤凰，她又是一怔，暗暗心酸：
锦觅却不知道当初的火凤凰天后荼姚，她是个什么模样的美人。
稳了稳心神，她又想：
锦觅我真是个反覆无常的性子，一会儿心里舍不下辰郎，一会儿又能狠心想着杀他，如今，又对他曾经的天后泛起妒忌之心，像我这样反覆的性子，辰郎其实，他定然是不会喜欢的，他那样的花丛老手，无论是话本里还是我历劫时候所见，都应当是喜欢一心一意、单纯柔善性子的女子，像是梓儿那样的——
锦觅他不爱我，我自然是要放下他的，他的生死自然也是和我无关的，所以，我怎么能因为一个区区的单恋，就控制不住自己的举动呢？
锦觅我还是要杀他。
她心里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又在想：
锦觅我在千方百计说服自己的心，让自己别爱他。
她对情爱原本也没有这么深切的研究，对自己的内心也没有那么多次反反复复、推倒又重来的心里话，近日，大约是诛仙剑的戾气终于彰显了存在感，让她的思维混乱到了一个难以梳理的地步。
抚了抚脸颊边的一缕长发，凤凰左右看看，看见了诛仙剑，眼睛忽然便是一亮，道：
荼姚“诛仙剑在此，想必他就在附近咯！”
荼姚“这诛仙剑么，你跟他说一下，就说，先借我玩两天？若是两天之后我没有将它还来，让他记得来翼渺州找我要账啊！”
说罢，手中灵力崩溅，在虚素光面前虚晃一招，乘其不备，飞快将诛仙剑抢到手中。
锦觅甚是疑惑，想着：
锦觅这凤凰是在说谁？道玄么？
忽然又是一酸，
锦觅原来道玄也会招蜂引蝶。
凤凰转眼飞至天空，虚素光闷喝一声，紧追那凤凰不舍，道：
虚素光“你站住！”
虚素光“他已经死了！你让谁去找你？他的鬼魂么！”
凤凰哈哈一笑，道：
荼姚“又骗我，一而再再而三，这法子不灵光的！”
化作凤凰原身，凤凰女高飞而起，转眼就将虚素光甩在了身后，锦觅于呼呼风声中听见她的嘀咕，道：
荼姚“我可不会告诉你，他收了我的寰谛凤翎呢。”
荼姚“他死没死，我还不晓得么！”
锦觅听见她银铃一般的欢笑声，心中愈发酸涩。
锦觅原来我是个冤大头。
锦觅寰谛凤翎，想必是什么定情信物吧，怪不得虚素光愿意喊我嫂子，原来是因为有个能化形有人身的鸟儿和他抢道玄了。
锦觅两害相较取其轻，我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回人身的剑灵，对他来说，想是更容易接受些。
锦觅辰郎他，他总是喜欢凤凰的，当初妖王玟凌所言的旧事，如今想想，未必是真话，他对尚未出壳的小凤凰都那么温柔——又有哪个男子会喜欢自己讨厌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呢？也许荼姚不是被他害死的，也许，他爱的其实是荼姚，六界第一美人的花神梓芬，不过是一个幌子。
想到此处，她又不禁悲从心来：
锦觅当初辰郎他和娘亲的九万年，兴许，兴许也是假的，我的容貌，他并不喜欢，我连做一个替身的资格，兴许都没有。
锦觅我连做个替身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又在奢望什么呢？以前的豪情壮志，想着以花界为后盾，以容貌为筹码，以小凤凰为要挟，让辰郎他娶我，现在想来，花界势力本就微弱，一柄剑就能横扫，容貌本就是枯骨红颜，他视若不见，小凤凰若给我生下来，他也必定会觉得恶心。
锦觅什么让小凤凰喊我娘亲的话，原本不过就是他随口说的罢了，我居然当了真……
看着凡界渐渐变小，最后成为一个极目远眺中的黑点，诛仙剑戾气陡然激荡，黑气渐渐缭绕，锦觅魂魄在诛仙剑中意识渐渐朦胧。
她睡着了，于是梦会周公。
周公是个模样甚俊的老头，面目很是眼熟，他在湖边用一杆直鱼钩钓着鱼，嘴里念念有词，道：
姜子牙“愿者上钩，愿者上钩。”
模模糊糊，一条游鱼溯洄而来，跃而嚼钩，道：
锦觅“先生钓鱼，鱼可不可以钓一回先生？”
那俊俏周公道：
姜子牙“你这小小鱼精，哈哈，你想钓我是么，等我愿时，自然上你的钩。”
鱼竿被他一把扬到岸上，鱼精摆尾，被他装进竹篓里。
鱼死之时，锦觅猛然从梦里惊醒。
锦觅辰郎？
锦觅原来剑灵也会做梦？这是个，预知梦么？可是，我梦见的……愿者上钩，不是吕尚么？那已经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
锦觅……
迷迷瞪瞪间，就见一团红影自天边追来，凤凰似是无奈，仰头清鸣一声，盘旋而下，缓缓停在了一枝梧桐上，她抱着诛仙剑，化作人身，静候那团红影落下。
赤色的影子近看便是一条巨蛇，巨蛇蛇身摆了一摆，就地化作人形，仰头看向在梧桐树上晃腿的凤凰。
微微一笑，蛇人眼中一片涟滟：
廉晁“荼姚，这是你自复生之后，第一次停下等我。”
锦觅一惊，一时连自己的梦都忘了解。
锦觅荼姚！荼姚？荼姚！
锦觅她是荼姚！
荼姚淡淡哦了一声，道：
荼姚“廉晁，我停下等你，只是想对你说一声，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目光掠过廉晁腿上伤处，她淡淡一笑，又道：
荼姚“先前我打了你，琉璃净火都使了出来，你居然还是要跟着我，这种精神着实可嘉，可是我不爱你，你再怎么追着我，都没有用，你知道么？”
廉晁“知道又何妨？”
廉晁“他心里只有梓芬，你为何就是不肯回头看看我。”
荼姚道：
荼姚“是啊，梓芬，可她已经死了啊，不是你说的，她跳了临渊台？一个死人而已，又能拿什么同我争呢？”
又指了指自己的发髻，她道，
荼姚“廉晁，这么久了，你难道一直没有发现么，我都把这辈子新生的寰谛凤翎给了他了，这一世，没有梓芬那个妖女，我一定会把他紧紧抓牢在手里的。”
廉晁“寰谛凤翎！”
他眼神一暗，道：
廉晁“他一介天帝，不过是在凡界历劫而已，又能有什么生命危险？你，你只是要告诉他，你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他，是么？”
廉晁“你怎么能这样！荼姚，你，是他杀了你，然后我救了你，你好不容易又活了一次，怎么还要去找他，找他便是找死，你不知道么？”
廉晁“可恨我没有一片寰谛蛇鳞给你。”
荼姚一怔，道：
荼姚“就算你有，我要那个做什么？”
廉晁看着她，道：
廉晁“保你性命，若你再被他杀死一次，我也不用费尽心机再复活你一次了。”
荼姚轻叹一声，道：
荼姚“你很好，他很坏，可我偏偏不喜欢好男人，只喜欢坏男人，这又能怎么办呢？和他在一起，哪怕他不是真心的，我也觉得幸福。”
廉晁“荼姚！”
荼姚“我喜欢会说情话的，太微的情话说得特别好，我喜欢总是对我温柔小意的，而太微也总是做得很好，我嫁给他那近千年，他没有一处是不满足我的，所以，我过得那样快乐，那是我数万年时光里不多的喜悦。”
荼姚“所以，纵然他很坏，不爱我，又怎样？你不能叫我开心，无法让我迷恋……其实以前我也喜欢你，但自从太微追求我，我就意识到，你的爱太单调了——”
廉晁“因为水不好喝，你就去喝甜美的毒酒？”
荼姚“我可没这么说。”
她怅然一叹，又道：
荼姚“何况，你也不是水啊，不和太微在一起，我可以回翼渺州去，一只鸟儿单着过，又或者找几个模样像太微的年轻鸟儿，廉晁，我并不像人需要水那样需要你啊。”
廉晁怔了半晌，最终一声苦笑，又沉沉向荼姚说道：
廉晁“你不需要我，可我需要你啊，荼姚。”
廉晁“你知道么，你死的那日，翼渺州下了一场大雪，百鸟哀鸣，我不敢相信是你死了，于是冒险出了蛇山去找太微，万幸，他那时因为我赠给你的玄穹之光而受了很重的伤，他没有杀我的能力，于是我想杀了他为你报仇，可他为了活命，对我说，他有能让你复生的法子，我不敢不信，之后，就在他的安排下，获了云翳之神的上神衔，留在了九重天，被他严加提防着。”
荼姚握着诛仙剑的手微微一紧。
廉晁又道：
廉晁“我像个囚犯一样，被太微提防了上千年，这几千年来，天宫守卫森严，我一直无法将太微所说的秘法窃出，直到栖梧宫的留梓池遭了劫，天宫大乱，我才得以趁乱得手，才能成功让你复生。”
锦觅如此付出，真是一个痴心人。
她想着，荼姚听见这些，必然感动，于是觑了觑那只将她握在手中的凤凰，打算在凤凰的眼里看到几许感动的泪花。
谁料，感动是有，泪花却未见到一星半点，锦觅略略一想：
锦觅荼姚这是，用香火复生的，香火是至阳之火，她多半是被至阳火烧得，得了干眼症。
荼姚淡淡蹙眉，道：
荼姚“廉晁，我很感激你对我的所有付出，但感激不是爱，我无法回应你。”
廉晁一挥袖，握拳，道：
廉晁“可是，你说你曾喜欢过我，而我的心在告诉我，在那些青梅竹马的学艺时光里，我们分明是两情相悦的。”
锦觅好一个两情相悦。
锦觅世上最大的错觉莫过于此了。
锦觅“唉！”
她正为廉晁叹气，忽听耳边传来一道道玄的声音：
道玄“雪琪？”
锦觅“掌，门？”
锦觅“你没死！你，你没死！”
锦觅“难道是我幻听了！掌门！”
荼姚“这剑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嗡鸣不止？”
荼姚“廉晁，无论如何，我心里只有太微，如今的我，对你没有任何爱意，只要有太微在，你便毫无可能。”
荼姚“你当初何不直接杀了太微呢？你若那样做了，或许我还能回头，重新喜欢你。”
道玄“雪琪。”
锦觅“掌门，你在哪儿？掌门，掌门！”
道玄“雪琪，若是没有陨丹，你会爱我么？”
锦觅“掌门？”
锦觅“你的声音怎么这么虚弱，你是在——你是在棺材里！你等等我！我去撬开棺材，你等等我！”
道玄“雪琪……”
廉晁“你，你这话，是说，是说——”
荼姚“这诛仙剑发了疯么？怎么忽然，嘶！”
廉晁“你受伤了！让我看看！”
荼姚“别管伤口了，你替我把诛仙剑抓回来！快去！”
锦觅“掌门！掌门！你方才在说什么？你回答我，不要睡着，掌门，掌门，你——”
片片梧桐叶间稀疏的阳光，云卷云舒，风微微吹动，枝头如浪。
怔然间，锦觅听见一个声音，很安静，更衬托着，道玄没有了声音——
一股寒凉自内丹精元处升腾而起，她霎时眼前一黑。
她打着寒噤自道玄的袖口滚出，从一颗带霜的葡萄化作了人形，棺材板被她一掌劈开，泥土轰然炸远了，陆雪琪的尸体颜色如昨，道玄的嘴角留着一抹笑——这笑，在虚素光将他下葬的时候还没有的。
天边升起七七四十九道霞光，她跪在地上，摸了摸道玄的身体。
锦觅“醒醒，醒醒，你醒醒，我没有陨丹！我没有！我爱你！”
锦觅“掌门！你醒醒！求你了，你醒醒！”
锦觅“你回来啊！”
锦觅“我又该去哪里找你呢？”
她抬起头，看着天边的霞光，在满脸的泪水里露出一个笑来：
锦觅“你历完劫了啊，辰郎。”
锦觅看来，我不能去找你啦，我，我总是要站在娘亲这边的。
内丹精元处凉气嗖嗖向上，眼前又是一黑，她倒下去。
……
梓芬“你怀孕了，”
看见她睁开眼，梓芬指尖的灵力忽然一晃，她一把将锦觅拉起，
梓芬“锦觅，你这胎儿，这血脉，这血脉分明是。”
梓芬“太微不当人子！陨丹分明已经封了你的情爱，你怎会和他灵修的？是不是他强迫了你，锦觅，回答我，是不是！”
梓芬“如今胎儿尚小，你尚可以将它的元灵泯灭，要不要我帮你，你还太小，你如今连万岁都没有到，如何能够做的了母亲，更别说这是他的孩子，锦觅，来，为娘帮你将它灭了，你只需闭上眼睛，只会痛上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锦觅“不要！”
锦觅“娘亲，不要，我，我怕疼，我真的怕疼。”
锦觅“我，我要留着他，我留着他，好不好？娘亲，我怕疼，娘亲……”
梓芬静默片刻，道：
梓芬“疼又如何？太微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怎可为你的杀父仇人生下子息？”
锦觅“娘亲！那又如何？仇人又如何？杀父又如何？”
锦觅“你若不让我留着他，我，我一定会疼死的！真的，娘亲！娘亲！你让我留着他，求你了……”
梓芬抚了抚她满脸的泪，叹气道：
梓芬“陨丹，陨丹，竟连你的孺慕之情，仇恨之意都尽数压制了，罢了，罢了，你想要留着它，那便留着吧，但是，从此以后，你不可告知它，它的生父是谁，知道么？”
又道：
梓芬“难为你了，道玄竟将你原身带在身上，死了都不放手，你还得破开坟茔自救而出，若非我及时赶到，坟冢的死气恐怕就要将你浸染成妖魔了。”
锦觅抿了抿唇，道：
锦觅“多谢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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