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临出门前唤我和阿肆清扫院子。

院里有株参天的枇杷树，据阿娘说已经有数十余年的寿龄了，是她嫁与父亲时父亲为她栽下的。

秋色正爽，凉风拂过院里携落几捧枯叶，洋洋洒洒地铺在地面儿上，徒增凄楚。

我和阿肆俩人举着扫帚前前后后忙活了好几个时辰，方方才坐在一旁歇息，又眼瞧着那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我绣花鞋的跟前。

“你为何一直不愿唤他阿爹？”

我方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想要折腰将那叶子拾起，便听得一旁的阿肆这般问。

预想的动作稍一顿，旋即我捡起那叶子，将它小心翼翼地摊在掌心。

它长的比我的手还大些，叶面上覆着一层灰尘，经脉枯黄，竟叫我瞧出几分萧瑟。

“你不是也不愿那般唤他？”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那不一样。”他仰起头，清隽的眉眼沉在秋日里，熠熠生辉。

“他不是我爹。”

闻言我瞪大了双眼，险些冲上去捂住他的嘴，“你可当心些，上回你如此说便被父亲训了一顿，如今可是还...”

“我不怕他。”他猛地打断我的话，眸底闪烁着生动地年少轻狂。

我张了张嘴，却又哑口无言。

回过首仔细瞧着掌中的叶子，沉吟半晌，我才开口道：“我娘嫁给他的时候，可没娶你娘时那般风光。”

他没有说话，我便接着絮叨。

“那时他还是个空有一腔执念的穷书生，用些花妙的言语便将我娘骗得晕头转向，逃了家人定的亲，硬是跟了他。

后来我娘患了重病，他没法子出钱请大夫，便将我娘丢在屋里活活病死。”

我说到这儿顿了顿，想回过头瞧一瞧他的目光，却生生止住了。

“我娘过世不久，他便有幸取得状元，霎时飞黄腾达，步步高升。

一月后，我娘尸骨未寒，他便迎了你娘进门。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好不热闹。”

我是故意说与他听的。

他年长我几岁，分明不是那人的亲骨肉，却样样用的比我好。

平日里打不得骂不得，甚至是说了那般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是被轻描淡写地训斥两句便了了。

我不欢喜他，最大的缘由便是他娘。

我恨他娘。

“你喜欢？”

我愣了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什么？”我问他。

“你可是喜欢那十里红妆、凤冠霞帔？”

这次算是听了个明白，我回过首瞧着他，不明意味。

“自然是喜欢的。”试问又有哪个姑娘不喜欢这些呢？

风光无限，荣华富贵。

我是个俗人，彻头彻尾的俗人，自然是喜欢的。

闻言他挑了挑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明媚得宛若星辰。

“你若喜欢，我许你便是。”

“什么？”我怔住。

“你若喜欢那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我许你便是。

许你十年后的凤冠霞帔、脚踏软绸。

光明正大作我君肆的妻。”

眉眼清隽的少年在秋日下这般妄为地说，目光猖狂，带着年少特有的轻浮和深情。

我呆呆地望着他，竟霎时忘记要说什么，顿在他那夺目的眉眼里，这一溺便是十几个朝暮春秋。

他曾许我的那桩琳琅亲事，也办到了。

我仍持着过去的习惯，唤他阿肆。

许是为了不负他那副精致绝伦的眉眼，他从进入朝堂的那刻起，便平步青云，惊才艳艳，成为史官笔下的少年英才。

他为我在院中栽了株杏树，比阿娘拥有的那株更繁盛，更高壮。

然好景不长，如同被下了诅咒般，我也病倒在一个草木枯荣的深秋，杏花谢了一地又一地。

旁人说阿肆就快回来了，于是我便苦等在那杏树前。

我想再描摹一遍他的眉眼，他的目光，他的情深。

然苦苦等来的不是我的阿肆，而是人云亦云的喜讯。

君肆要纳妾了。

心口的血郁结在喉咙，我终是没忍住咳了出来。

与世长辞前的最后一眼，便是那谢了满院的杏花。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如同父亲一般，在我逝世后将那株杏树伐掉。

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

这就宛如一个咬死的轮回，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演绎。

不过，许是上天怜我，让我此生膝下无子，孤苦一世。

免去又一代子嗣的执离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