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西宫事（一）

　自那次若水节不欢而散后，朝中人人自危，恨不得将平日里，与那些贪官污吏往来的信件都烧掉。而贺擎徵则授意晏槊改革新政，进补新律、严惩贪污、增派各地的刺史人数，让他们每四年一轮换，年年上供各地账目给掌管户部新任职的尚书，且将尚书的权利分下一部分，交由三个人共同管理、互相制衡，却又给足尚书的综治权，这样使得内外张弛有度，朝野又一时之间恢复了平静。

　　贺擎徵见晏槊交上来这样一份满意的答卷，心中又喜又哀，他将这些烂摊子交给晏槊，实则是想让晏槊先忙上一段时间，给他腾出时间和位置来制衡他部，这样他就能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给他的势力一番照拂，好将这势力壮大些。可又一方面，他想让晏槊发挥他的才能，因为他明白，自己在统治管理朝局的方面并不擅长，而利用晏槊则，内可为自己打造一个盛世清明的局面，外则可为他扫清前方的障碍，平定外国。所以他对晏槊是又爱又恨，而他和晏槊之间则是相互利用、相互制约。

　　启祥宫内，贺擎徵独坐在龙椅上，看着书桌上大臣们呈上来的奏折，他大手抽出一本，见奏明人是他的弟弟贺进槐，他原本温润稳重的脸上，透露出憎恶和蔑视，他对这个弟弟可谓是看得透透的，他早就馋涎龙椅依旧，恨不得日日夜夜都抱着龙椅入睡。他随手扯开奏折，看着里面的内容，可是却越看越生气，浓眉紧紧锁起，忽地将奏折扔了出去，他喘息良久，恨道：“好你个贺进槐……朕倒要看看，你请奏进京到底要做些什么！”

　　比起启祥宫的盛怒滔天，戚妃戚紫馨的咸翔殿却安闲得很，内里传来女人的嬉闹声。原来，是楮梨姑姑立于院内，见戚紫馨竟亲自拿着小棍追赶着贺婧浓，便哭笑不得地提醒道：“娘娘！小心些，因何缘由与公主追逐起来？”

　　戚紫馨累得喘着香气，她捂住胸口，一边喘一边道：“你去问她！罢了，罢了，还是不比年轻时了。”

　　楮梨便马上无奈地问贺婧浓：“公主啊，您这是又哪里惹到娘娘了，竟惹得娘娘这样一番跑！也不小心些娘娘的身子！”

　　贺婧浓却一点都不累，她紧紧自己身上淡黄色的外衫，先是俏皮一笑，便委屈巴巴地道：“姑姑错怪我了！我这番死跑，还不是怕被戚娘娘捉到挨打，这真打到我身上，戚娘娘岂不是更心疼了，所以啊我才跑的。”

　　楮梨和戚紫馨听罢，异口同声地道：“又耍鬼机灵！”

　　贺婧浓见戚紫馨再不打她，便凑上去，好生相劝道：“好了好了，戚娘娘不要气了，气大伤身的！”说着便为她捋捋背，顺顺气。

　　戚紫馨被她气笑，而一边气又消了，便伸手捏捏她的鼻子说：“你刚刚真是气死戚娘娘了，我问你刚才你说的话当真的吗？”

　　楮梨插不上嘴一脸茫然，贺婧浓却回答道：“这还未定，怎能说算就算的。戚娘娘怎么这样想将小五嫁出去，难道让小五多陪陪你和徐祯不好吗？”

　　戚紫馨看着她，眼中流淌出不舍、忧伤和坚定，便语重心长地，甚至有些自嘲地开口道：“有些事情，不仅仅是相爱就能够荡平的，有些若不早些，占据先机，就会一错而错，甚至错过。就算与他在一起了，横在你们之间的无形墙板永远都会存在，终究会将两颗心隔阂的。所以，戚娘娘早些为你谋算，是不想让我和徐祯耽误你，戚娘娘家世不算显赫，徐祯又自小孱弱不堪，仅凭着哪一点圣恩，不足为你荡平前方阻碍。戚娘娘也算从小将你看到大的，清楚你的为人秉性是要做大事的，做大事便是要历尽风雨坎坷的，可是戚娘娘还是想让你平安幸福，哪怕啊，一生拥有一个人的真心，也算幸福的啊！”

　　贺婧浓眼眸微微失神，她听着戚紫馨的话，忽的脑海中想到了晏槊，想他的一颦一笑，想他的雷厉风行。良久她才开口道：“戚娘娘的话小五记住了，戚娘娘对待小五的真情实意，小五也永远记得。可我想让您知道，您和徐祯对于婧浓来说，是重要的存在，婧浓能偶遇到你们，是我的幸运不是负担。”

　　戚紫馨将贺婧浓拉入怀中，说话声带上了浓浓的鼻音，道：“好，是我们共同的幸运。”

　　楮梨姑姑听罢也不免垂泪，她可以听得出来，贺婧浓的一言一句都是掏心掏肺的，对于一个这样冷情的人来说，这些便算得上誓言。她见伤感的氛围，便想扯开这个话题，到：“公主，奴婢刚从钟宇所出来，七皇子说他想你了，怎地这才隔了两天就又想了！看来七皇子是想让您寸步不离呀！要不去看看。”

　　戚紫馨放开她，贺婧浓也整理好心绪，道：“想来是徐祯又想我做的丹桂雪莲膏了，我这就给他做去，姑姑让他好生歇着，千万别像大前天那样受寒了，他身子虚寒，是万万不能受寒的！还有叫他再穿厚点，他要是不听话，就说我不来了！”

　　楮梨听着发笑，戚紫馨也笑道：“小五怎地遇上徐祯就这样唠叨了呢？戚娘娘也有点羡慕徐祯了，怪不得徐振他亲你，原来是有一个比我更像娘亲的姐姐啊！”

　　贺婧浓听后笑而不语，自顾自地叫来闲姑，便走进了咸翔殿内侧的咸祥宫里的小厨房。贺婧浓将袖子挽上去，便开始准备食材淘水，闲修钰见罢心疼地道：“浓儿秋里水寒，你这葵水本就来踪不定，时时伴有阵痛，这丹桂雪莲膏本就离不得寒水，你就不要下手了，闲姑来替你做。”

　　说着便要拿过贺婧浓手中的食材，贺婧浓只一笑，便道：“不了姑姑，徐祯是尝的出来我的手艺的，倘若我这次不给他做，他铁定又要闹小性子好久了，再有这丹桂要剥开化水，丹桂又入水透明，姑姑的指甲太长，又染了豆蔻，豆蔻难免沾上些味道，不如我这指甲短的好用。”

　　闲修钰见此只好吩咐外面等着的孟青，准备好月事里要用的药物和保暖。良久，贺婧浓终于将熬好的丹桂雪莲膏做好了，她将这焦糖色的膏体，装入一盏很大的瓷罐里，又拿出一盏较小的装入。她摸摸瓷罐的温度，等到那里面的温度，能够到钟宇所就变的可入口时，才和闲姑还有孟青，将那瓷罐带到钟宇所。而那盏较小的她则叫来笺媛，让她送去给晏槊，可她却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只道了句“谢他送给我的镯子。”

　　钟宇所，虽竹木林秀，却不似从前冷清，本卧在床榻上的贺徐祯，脸色再不复几天前的虚弱，有了些许血色，见贺婧浓前来看他，嘴噘着，委委屈屈地道：“两天了！五姐姐你又不来看祯儿了……”

　　贺婧浓最见不得他这样，便拿着瓷罐好言道：“哪有，小祯儿又胡说，瞧！五姐姐给你带来了什么？”

　　贺徐祯见她抱着瓷罐，不过十岁的他挠挠头，便猜：“我知道了，五姐姐定是给祯儿带了丹桂雪莲膏来。”

　　贺婧浓摸摸他松软的头，对他咧嘴笑道：“猜对了，一定是楮梨姑姑说的对吧。”

　　贺徐祯摇摇头，乖巧地道：“不是，是祯儿自己猜的，五姐姐每次来只会带着丹桂雪莲膏来，我说的对不对呀！”

　　贺婧浓听他说完一愣，然后装作微怒地要将瓷罐收走，如她所料贺徐祯便将她抱住，因为刚刚用劲有些猛，便不免喘息地道：“五姐姐莫走……咳咳！祯儿……不闹了，咳咳！”

　　贺婧浓也不再逗他，担忧地微微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说：“不要激动，五姐姐今天不走，看你睡着了，再走。”

　　贺徐祯听她说完，一脸乖巧地等她将手中的瓷罐放下后，便迫不及待地趴在她的腿上，他微微黠笑，道：“姐姐你身上好暖，祯儿一点也不冷了，以前祯儿总是冷着睡着的……姐姐，你能不能每天都来？祯儿总是好想你，你能不能留下来陪着祯儿？……祯儿好喜欢姐姐，不想离开姐姐……我乖乖听话，只跟姐姐亲好不好？”

　　贺婧浓摸摸他的头，听着贺徐祯的话，见他慢慢沉沉的睡去，望着他那双与戚紫馨一般的眉目，温柔婉约，虽然他年龄还小，却已然是一派温润少年。忽的，贺婧浓希望永远的待在他的身边，待在他的身边，慢慢看他长大，她不希望自己年少时经历的，会再次发生在他的身上。

　　这个孩子生来就该沐浴着阳光，在阳光中一步步成长。于和婧浓来说，贺徐祯就像是另一个自己，但他是那半真正纯善的自己。贺婧浓望着他，眼光不觉放柔，她希望这一刻的时光，能慢一秒，再慢一秒。他就像是一只遍体通明的隐蝶，在无边的黑暗中，在她就希望慢慢地腐烂死去时，忽然出现，他对她来说是干渴已久而濒死的人，遇见汩汩清泉般。可是她心中的那发腐的声音告诉她说：你不配……你不能。

　　贺婧浓想要摆脱那声音，可是她们本就一体，黑暗就是黑暗，永远不遇光明。她默默将熟睡中的小男孩儿抱起，将孱弱瘦小的他放正在柔软温暖的床踏上，为他掖一掖锦被，又恐怕在没人时他会着凉，于是又叫来他身边伺候着的渔鼓，让她悉心留意，便在看他一眼后就转身离开。

　　从咸翔殿出来后，贺婧浓陪着闲修钰顺着面面的宫墙散步，贺婧浓抬头望着天空中那群耀眼的星，下意识开口问闲修钰，说：“闲姑，你想要出宫看看吗？”

　　闲修钰笑着回应道：“出宫？人活一辈子，总要有所归宿活在一处的。宫外面的世界，花花绿绿好不精彩，可是凶险却不低于宫内的。”

　　贺婧浓转过身来看她，望着闲修钰虽历尽岁月洗礼，却仍旧端庄清晰的容颜，不觉无奈笑着问道：“就像鸟儿被牢笼锁住，最终适应了牢笼里的安逸平静，所以即便牢笼老旧损坏，却依旧像是视而不见一般，乖巧地待在里面，直至死亡的来临。所以这宫内是你的牢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