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闲得无聊写的）

“下一步做什么？”

“张灯结彩，阻山滞河，为你。”

记忆里头的先生站在夕阳余晖下，葱郁群山立于他挺拔如劲松的身板后，零散光芒洋洋洒洒的铺盖下来，仿佛是为他驻守千年的英武侍卫。他执着坚定的跪倒在悬崖边缘，风漫不经心的擦过他的衣角，深思他所见的山河为何不是藏青色，怎样的未来才是这场战役的终结，思虑如何死亡才更具有忧郁和浪漫的盛大感──他向来这样。他将群山般的行囊抛入云层，用布满厚茧的大掌轻抚我的发顶。我与他相隔半寸的距离，透过他素白缟轻嗅他与生俱来而令我痴迷的书卷气。他最后一次在倒影里看见自己蜡黄色的热泪，感受到它贴敷淌过清瘦脸庞时的无所适从。

他退一步，便是悬崖。

“你看，前方是黑的，就像我们的未来。”

我自他处识字习书已有十余年，他在北平国文馆里头做先生，那年北平下了我从未见过的鹅毛大雪，穷困潦倒的人生因为父亲的背叛就这样草率铸就。当我重拾破旧行囊跪在国文馆门口那刻，便被抹去了姓名。那年所度过的寒冬竟比往来十几年都要酷寒，这足以让心坠入冰窖，恍若三九寒冬的冽风缠骨，半点热情也荡然无存。我遇上他是在开春，正是我旧痂未好又添新伤的日子，老先生用戒尺鞭打的青紫印痕使我站在初春盛日下显得格外扎眼。那个于初春午后，突兀闯入我如蜉蝣草芥般的生活的男人姓陈，使我愚昧怯弱的认为他会同所有路过我身边的老先生别无二致，可我猝不及防，也无从揣摩他的意图。阳泽似是酿了百年的酒，分了半给那琼楼玉宇飞檐上了妆，又洒在玉砖白瓦上，给来去的人踩实了，树上串串柔金甚是惹眼。投射在他身上仿佛为他清瘦的身子镀层金。他暗附声低语，自怀中掏了方帕递给青紫交加的我，拍整皱褶，无意和场。

“读书人，要干净。”

落语，见我执帕擦不完全，看着愁人，扯来身旁亲拭。他稍偏过身子，此时的我堪堪不比他臂高，他将耳畔凑于我干裂的唇边，霎那间成熟男性特有的干净舒爽的墨水味儿顺着风窜进我的鼻息，我也悄悄告诉他。

“是我不知羞。”

他朝我笑笑，也只能是笑过而止。

悬崖的冬携着三分凉意缓慢而笃定，寸寸破开这山风原本所带的温柔。他痴迷的瞧着这崖下的一切，深不见底。我自他身侧所见他眼底的一切令我神魂颠倒的情绪，他张了张嘴唇不合时地说我比白砂糖澄明，对着喧嚣而砥砺不止的长风吟诵熟烂于心的十诫诗句。他侧耳问我，眼神却始终将我错开。

“第八句是什么来着？”

“第八最好不相许。”

“然后呢？”

“我忘了。”

──上天给你文人凉薄的心和足够细腻的感情，却偏作无视我对你的占有欲。

我曾梦见他，在破晓前耳廓涌动不止的剪影，在夜里值守幸存于黎晨的雨冲破心底的荒原。中夜恁时又天冷，跃动的烛火犹如他迷人深沉的眼眸。我摘下他最珍爱的毛笔，蘸了淡墨的细毫初停，描画出宣纸上一撇枝干，带些桀骜的微蹙，肆意描摹修竹、君子兰、深冬梅，与他的眉眼。大雪压塌的腊梅枝干，是他隐忍眼神中的血泪，秋菊画作他眼底的点点星辰，修竹横钩他的眉宇，君子兰是我赠他的聘礼，虚搭于笔端的手轻颤，紧攥毛笔。

──往来十余年的情谊，在这场南柯黄粱梦里，堪堪变了质。

这是我对他畸形的爱，罔顾人伦的爱。我甚至想要占有他、抹杀他，让他静静的倾听我这辈子所有的情话。

他进一步，亦是悬崖。

正在蓄势的风果然停下，我转头过去看向他，一切世间都全然不顾。看到模糊过去斑白的秋天，夏天的沼泽与沙地。他艰难颤抖着嘴唇酝酿将要开口的话语，像是要为我许下十余年的约定，他似乎终于记起十诫诗的第八句，而后僵硬的转身，不要求我为他作答。我企图用永久的虔诚托住不断下坠的他，像夸叙的手法铺张成的一波波曲折，沉钝投入凝视已久的悬崖。

是的，他立于悬崖边，侧身邀请他的心上人共赴深渊。战争打进北平的那一刻，我与他穷途末路，用死亡草率结束了我们的生命。而我们临死前也未曾为对方留下转世的约定，他说人世太苦，下辈子还是不要再继续。

可我偏要张灯结彩，替他阻山滞河。

“感谢你赐予我的名和姓，渡过漫漫长夜，我将永远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