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忘情
化天地，为众生。
得情忘情，超然于世。
可润玉，从未得到他渴望的情。
他想与母亲安稳度日，可荼姚的琉璃净火生生燃尽了他的念想。
他想与锦觅长厢厮守，可无奈流水无情，半生精血尽付东流。
从未拿起，何提放下？
这太上忘情，不过是天地陛下为防天魔大战后六界动荡，委曲求全的借口罢了。
自继任天帝后，润玉首先是至高无上福泽苍生的天帝，然后才是那个曾经与先水神有过一段纠葛，璇玑宫清冷如玉的大殿下。
邝露站在九霄云殿之上，仰视着宝座上六界四海最尊贵的天帝陛下，心中除了从未淡去的敬畏，便是日渐增长的凝恋。
这份痴爱，从头到尾，邝露无人去说，也不敢说。
可她知道，这爱终究是要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日积月累，再无尽头。
陛下，这漫漫上神之路，我会一直陪你走下去。
……
邝露估好时间，捧着一盏明前茶悄然走进璇玑宫内。
天上的东西不见得就是最好，人间的俗物也不见得就是最差。
润玉偏爱明前茶，色翠香幽，清香味醇，一向符合他的高雅意趣。
而烹茶的水，是她每日清晨在灵山花叶间采集的露珠汇聚而成。
说来，邝露的真身，也不过是一滴承天地恩泽日月精华的露珠。
邝露小心翼翼将茶盏捧在他的右手边。
刚落下，他便抬起茶盏轻抿一口。
见他眉头纾解，略有缓和轻松之象，邝露才放下心来。
在这之前，润玉才刚去了一趟旭凤与锦觅所居之地。
他们二人是真正的神仙眷侣，隐居于陋室，不问世事，只管相守。
“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邝露早已了解他的习惯，他抿茶细品，便是休息时间了。
果然，他将奏折微微往前推了一把，还未开口，嘴角便带着些许笑意，绣有细密龙纹的袖口浮现出低调的银辉。
继位天帝以来，他笑的次数屈指可数。
太上忘情之后，笑容更是少之又少。
都说天帝悲悯众生，温柔慈悲，可胸怀如此大爱之人，却鲜少露出笑容。
“许久未见，棠樾又长高了不少，倒是已与觅…”他顿了顿，“与锦觅一般高了。”
锦觅仙上一向是活泼开朗的性子，棠樾小小年纪，已赶得上她的身高，自然是自我调笑一番了。
这场景，邝露不用细想，便知道是温馨愉快的。
与这冷硬的九霄云殿，存天壤之别。
就连说起这个名字，空气里都充斥着脉脉柔情。
也难怪天帝陛下会这般开心了。
邝露从未因润玉不爱她而难过，因为她知道，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不讲缘由。
就像她自己，不过是在幼年惊鸿一瞥，便情根深种。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而令她最难过的，是她不能为他带来欢乐。
爱的初始体验是快乐，而当一开始就感受不到快乐，他又怎么会爱上她呢？
“陛下要是思念棠樾小郎君，何不叫他来九重天住上几日？”
润玉膝下无子，天后天妃皆是空悬。
邝露知道，他有将帝位传于棠樾的想法。
“正是。旭凤与锦觅不日就要去游山玩水，不便带着棠樾。到时候，你亲自去把他接来。我看栖梧宫空置已久，来日你差人去打扫一番，好让棠樾居住。”
“栖梧宫是火神殿下昔年居所，棠樾小郎君必定会喜欢。”
凤栖于梧，鸣于高岗。
龙凤相争之后，两人的处境便微妙地变了。
从前战功赫赫威震四海的火神殿下，真正成了一个逍遥快活的散仙。
而从前清风明月静水流深的夜神殿下，却成了这浩浩天地间最大的囚徒。
说是为人所逼，但追根究底不过四个字。
世事无常。
就算贵为天帝，也奈何不得。
凡人的命数尚且可由南斗六星主宰，可神仙的命数呢？
可见，神仙未必就比凡人幸福。
凡人身死之后，魂归幽冥，若是贪恋人间，便可入忘川重新投胎。
神仙寂灭之后，余散灵力注入天地，一花一木，皆有可能受些点滴恩惠。
若是觉得这神仙之路不够长，却已再无能去走一遭了。
这便是神仙的难处。
“邝露，这几百年来，璇玑宫上上下下皆由你细心打点，本座才能安心专注于前朝之事。此番种种，辛苦你了。”
邝露不明白润玉为何突然提起她的功劳来。
饶是她百年来确实尽心尽力，可她却不愿意听这些话。
总觉得下一秒，他便要推开她，再不需要她了。
既然成不了他最心爱之人，那么成为他最信任之人也好。
他从前如此深爱锦觅，可到底还是相忘于江湖。
那么她便不求相濡以沫，不求机缘兰因，只求年年岁岁陪伴在侧，日日月月朝夕相见。
做他最得力的臣子，做他的左膀右臂。
这便是上元仙子邝露多年来的隐衷。
“这是邝露分内之事。”
“前几日本座与太巳仙人饮茶，他倒是提起你的婚事来。”
“陛下…”
“是本座的疏忽。本座已答应太巳仙人定要为你谋一门好亲事。邝露，你跟随本座多年，大好年华都蹉跎在这冷冷清清的璇玑宫，万不可再耽误下去。这九重天的男儿，你若是有意，本座便立即为你赐婚。”
邝露只听这疏忽一句，便已觉眼酸腿软，心中苦涩蔓延至嘴角，扑通一声便直直跪下。
“上元仙子邝露愿一生追随陛下，效忠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别无所求。”
再拜，额头已叩向冷硬的地面。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亿亿万万年的漫长仙途，只要能跟随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哪怕他从未回头，便已足够。
她这颗七零八落的心，再也不会为谁圆满了。
“邝露…”
“陛下若无其他吩咐，邝露先行告退。”
她匆匆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这偌大的璇玑宫，竟压抑逼仄如此。
衣袂飘扬，正如茶盏中迂回的青绿茶叶，来来去去，终是沉入碗底。
明前茶已凉。
只余一声近乎不可闻的叹息。
……
邝露掩门而出，脸上已是泪痕点点。
一出璇玑宫，便能看到润玉当年为锦觅立的彩虹桥。
百年风霜，彩虹桥还似昔年灿烂。
只是这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邝露深深看了一眼，便绕道而去。
从前凤凰花开的地方，已经换成了洁白无暇的梨花。
锦觅走后，凤凰花一片衰败。
就连从前润玉用灵力浇灌的昙花，也已枯萎。
基于此，邝露在这地方栽上了一颗梨花树。
她幼年在瀛洲的时候，曾听来自于花界的小友凉素说起，梨花冰身玉肤，凝脂欲滴，是柔的化身；等到抖落寒峭时，便撇开绿叶，先开为快，独绽枝头，又是刚的化身。
刚柔并济，冷艳欺雪。
正好应了那句：秋水为神玉为骨。
除此之外，凉素告诉她，梨花代表着安慰、纯真的爱，以及……
一辈子守候不分离。
邝露伸手，便有梨花簌簌飘落于掌心。
合掌，却抓不住那雪香凝树。
一水向系，脉脉难为语。情和许。向人如诉寂寞临江渚。
她读尽赞颂梨花的诗词，清极知寒，只觉悲凉。
“此情此景，还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
邝露一惊，细嫩的梨花在她掌中碾碎。
看清眼前来人，她微微一拜。
“贪狼星君。”
“上元仙子不必多礼。倒是小神，惊扰了仙子，还望仙子海涵。”
“怎会，是邝露分神，未曾留意到星君路过。”
她略微后退一步，言语间满是拘谨。
贪狼见状，只轻轻一笑。
“这梨花纷飞，正是飞雪蔽日的好时节。上元仙子落花人独立，为何哭泣？可是遇到什么伤心事？”
“只是风沙入眼，并无大碍，劳星君关怀，是邝露的不是。”
她字字句句，皆是说自己的不是。
想必是在那静肃的璇玑宫呆久了，伴君如伴虎，才会如此谨言慎行。
可他贪狼向来随性散漫，不懂持守，又喜结桃花缘，这一点，倒是和那老顽童月下仙人丹朱无异。
月下仙人自润玉登基以来，便有颇多不满。
天魔大战后，九重天诸仙都加急调整，希望早日恢复润玉登基之初的盛象，只有月下仙人不问政事，整日饮酒，醉卧于姻缘府内。
于是，这凡间的姻缘际会，倒是都交由贪狼星君和司命星君了。
所以，只一眼，他便看出其中关窍。
“仙子不必伤怀，梨花落尽，方能结果。”
邝露点点头。
“多谢星君指点。”
是啊，还有盼头。
“小神这里有些红线，还是昔年姻缘府月下仙人所赠。如今他虽半隐，可到底还依旧留在这九重天。今日，便赠些与你，好让仙子系住心仪之人。”
“多谢星君美意。只是邝露已是红尘外之人，这些红线，还是留赠其他仙家吧。”
这红线，月下线人也曾赠与过她。
后来，她又赠给了当时还是夜神的天帝陛下。
再后来…
便没有后来了。
润玉不喜红色，除了锦觅那一根红线，其他的红色在他眼里皆是扎眼。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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