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凋零

已然入夏，傍晚的夕阳越发的变幻莫测，如同梵高复苏般描绘着这座临海城市的天际。母亲是在火烧云般的傍晚离开的。她走的很突然，离开前还嚷嚷着说想吃上一口冰镇西瓜，林芷若便下楼去买，回来时身子便凉了。她就这么一声不吭的，永远永远的离开了。那日林芷若提着手中的西瓜，手指的骨节都被冻得僵硬，看着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母亲，俯身轻轻的抱住，贪恋的想要永远记住母亲身上的味道，想把她拖回来，回到自己身边……她舍不得的，舍不得。

自从母亲住院后，两人更是比以往亲近了许多，林芷若庆幸母亲给了她这最后的机会，让她尽到作为女儿的本分，让她体验她曾羡慕的别人孩子对父母的关心照顾。她们疏离太多年了，都快忘了两人是这世上彼此最亲近的人儿。母亲经常在清醒时提及在港城的儿时记忆，跟着外婆赶海抓海鲜，一箩筐一箩筐的往海鲜市场运去，换来的钱外婆从来都不管她怎么花费，母亲便把钱攒起来买张学友的唱片；也会同外公外婆起争执，吵架甚至还离家出走过；当时家里经济条件较差，而母亲心性骄傲，也是块读书的料子，母亲曾一度体谅家用的不足打算辍学出门打工之时，外婆大发雷霆，硬是骂了母亲好一顿后筹钱供母亲上完了高中。

林芷若每当听着母亲诉说这些她从未参与过的人生之时，心里都有着万分感慨，她的妈妈一生自由聪慧，可却单单败在了她那老奸巨猾的父亲身上。她也曾问过母亲，为何还要再度回到父亲身边，之后他们发生了什么。原以为母亲会痛苦的诉说，可她却极其平淡的回答了林芷若的问题。即使是这样，母亲开头也依旧说着，希望林芷若不要怪罪他，不要再去找他。事情的大概也如林芷若所料，那人不过还是嫌弃母亲在韩时的再嫁，至始至终，说着爱她，却经受不住诱惑，一而再再而三的毁掉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林芷若问过母亲，她后悔吗？母亲也不过淡淡的一笑，而后才说：“这没有后悔不后悔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我所爱之人是他。只不过是我不够幸运罢了。”

外婆曾说他们那一辈的人，时间过得很慢，车马邮件都很慢，也没有多余的功夫去考虑换一个，认定了那就是认定了的，变不了。

如今再想想母亲所说，林芷若心中的那股怨与恨，才终于减缓了许多。她依旧憎恶父亲，可她也不想再追究那么多是与非。如今她也只愿母亲来生能有个好归宿，不要再那么难受罢了。

后事操办的很简单，只有几位走的近的亲戚前来哀悼后，便再无其他。林芷若知道，母亲喜静，不愿太过于繁重。灵堂里摆满了茉莉，那是母亲最喜爱的，是林芷若让金泰亨去买的。守灵的两天里，林芷若与外婆两人招呼着前来的亲友，无人时便默默坐在灵前看着母亲仅存于这世上最后的容颜发呆，整整两天没有闭眼。

金泰亨穿着一身黑的正装，也不多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的一直陪在林芷若的身旁。她招呼亲友时他端茶，她吃饭时他递水，她发呆时也只跟着陪坐。他心里难受极了，看着这般木讷的林芷若，他都不知道，一个弱小单薄的身躯，竟可以独自一人扛下所有，只是平静的冷静的对待。可是……她也真的会难过啊，也真的会垮掉，真的会崩溃……这样一直积压的情绪不释放出来的话，金泰亨想都不敢再往下想。

入葬的那天罕见的下起了毛毛细雨，林芷若看着那尊白罐入土，眼睛一眨不眨的紧紧盯着。直到墓地只剩下外婆金泰亨还有她三个人时，才缓缓回过神来。

林芷若动了动干涩的眼，看着外婆憔悴的脸庞，越过为两人撑伞的金泰亨紧紧的抱住外婆瘦小的身躯。

“有我在，外婆，你还有我。”一下一下的轻抚着外婆的后背，声音细腻的说着。

老人家早已泪眼婆娑，躲在外孙女怀里重重的点头，一下比一下更有力的回应着林芷若的安抚。

如今这世上，只有她们俩相依为命了。她们都失去了彼此最珍重的人，也逐渐懂得珍惜二字的含义。

这两天操办后事很忙，外婆情绪稳定后金泰亨便事先送老人回家，而林芷若却说只想再多待一会。金泰亨没有勉强，便也随她去了。等到他安顿好老人后，再度折回墓地，却发现林芷若还是如他离开时那般，呆坐在那湿漉漉的墓碑前，眼神空洞的看着照片上的人。

金泰亨走近，将伞举高，连着墓碑一同遮住。双臂伸张开来，紧紧的环抱着蜷缩成一团的人。

“芷若……现在只有我和阿姨在，你难过就哭出来，好吗？”金泰亨温润的声音传入林芷若耳中，同时也传到了心里。

林芷若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摇了摇头：“没事，我没事，我就是想多陪陪妈妈……”当她抬眼撞见金泰亨看向自己的眼时，那眼底的心疼与关爱，却让林芷若一瞬间鼻头一酸。

只一眼，心中所有翻滚如流的情绪便呼之欲出。眼睛开始模糊起来，豆大的泪珠夹杂着雨水一同跌落在墓碑前，林芷若的手紧紧抓着金泰亨的衣袖，紧抓的面料都起了褶皱。

在得知母亲生病时她没哭，在知道为时已晚时她没有哭，在挂断父亲电话时她没有哭，在母亲离开之时她也没有哭，可是就这一眼，就一眼，让她有了放纵自我的信心和底气……她哽咽着，声音沙哑的，对着这荒凉的墓园，对着金泰亨，对着自己，吐出了心中掩埋的最难受的话语。

“泰亨……我以后在这世上就没有妈妈了……没有妈妈了……”

“我对不起她的……这……这段时间的弥补……远远不够啊……”

“我想多陪陪她……想多一些时间再陪陪她啊……”

“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你啊妈妈……”

“你不是说想吃冰镇西瓜的吗……西瓜我都买回来了……你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你再不回来……西瓜就不凉了……”